在梅雨将至的时节，我们又将进入一年一度的大规模看电影时间。6月14日，第17届上海国际电影节开幕。今年的上海国际电影节，开幕片和闭幕片的选择很有意味。开幕电影是谢晋导演的《舞台姐妹》的最新4K修复版，闭幕片是月底才全球公映的《变形金刚4》。一头一尾这两部影片勾出一幅速写：在尊重市场选择基础上珍惜人文传统。

　　

　　上海国际电影节的背后是庞大的中国电影市场，也正是这一点吸引了豪华阵容的评委会、以及将在红毯上露面的好莱坞群星，和各路热门参赛参展影片。至于《舞台姐妹》的4K修复工程，以及它被选作开幕片，可以视作是上海国际电影节的情怀流露。当下的电影产业正处在十字路口，“电影”的样式朝着不同的方向发展，但电影这门生意终究沉淀着艺术的色彩，在跑步朝前的时候，它的过去是不该被遗忘的。罗西里尼、阿伦·雷乃、马龙·白兰度、吴天明等老影人的回顾展和4K修复单元展映，体现了影展的良苦用心：对传统的珍惜和传承。而这，也是电影节的底蕴所在。

　　

　　——编者

　　

　　“当注意力集中在电影制作的技术进步时，不是工具拍出了电影，拍电影的是你。”马丁·斯科塞斯的话总结了艺术和技术的关系：“人”始终是电影的核心，拍电影的是人，好电影关心的也是人。

　　

　　今年电影节的产业论坛是媒体的焦点，分量到底有多重?加速度发展的产业和市场直接提升影展的吸引力，所以普通观众的直观的感受是今年有许多热闹可以看。妮可·基德曼要来，娜塔丽·波特曼要来，若干名字报出来刺激得肾上腺素飙升，红毯秀也要成部大片。各种展映单元更热闹，去年被影评人们念叨了一整年的热门片子几乎到齐。《如父如子》、《醉乡民谣》、《罗马环城高速》、《牧场心旅》是去年各大影展上被影评人们津津乐道的作品。《达拉斯买家俱乐部》、《菲利普船长》、《蓝茉莉》、《她》和《菲洛梅娜》，从奥斯卡预热季节到颁奖之夜，这些片子和它们的主演导演们霸占了多少影评和娱乐的版面。《白日梦想家》、《白宫管家》、《一切尽失》虽然在颁奖季没能跑太远，可都是一时掀起话题无数的热门电影。新片海量展映，何况还有若干年在大银幕上难得出现一回的老电影们，这对于排片的和看片的来说，都是件不容易的事，时间不够用啊!

　　

　　无论“触摸3D”还是“4K修复”，现在当我们讨论电影的时候，没法不讨论技术。电影节设立“触摸3D”单元，是对发达技术时代的正面回应。技术是把视听娱乐带往“越来越不像我们习惯的电影”这个方向?还是给了电影火花与光明呢?《铁三角3D》或许能平息人们内心的困惑。这个片名起得潦草，“三角”是指戈达尔、格林纳威和佩拉三个导演。2012年，葡萄牙北部城市吉玛良斯当选当年的欧洲文化之都，于是有了一大笔文化资金，花了其中4100万欧元请50位电影工作者拍摄和小城有关的短片，其中戈达尔、格林纳威和葡萄牙人佩拉拍的3部3D短片集锦成这部《铁三角3D》。在各自的短片里，格林纳威以流畅的长镜头完成一次历史观光，以发达技术重述再现了宗教神话。戈达尔则把他之前的《电影史》浓缩概括了一下，探讨影像和历史记忆之间的关系。3个导演的路径不同，但3D这种手段之于他们，最后的落点都在于“记忆的塑造”。一定意义上，这是回到电影的本源，所以，当技术改变着影像呈现的方式，而电影的出发点是不变的，就像马丁·斯科塞斯在给女儿的信里所写：“当注意力集中在电影制作的技术进步时，你要记住，不是工具拍出了电影，拍电影的是你。”

　　

　　“人”始终是电影的核心，拍电影的是人，好电影关心的也是人，是芸芸众生。《横道世之介》这部几乎没收到一点负面评论、一面倒叫好的青春片，已经被看过的人们默契地认定是一部“青春圣经”。这部长达160分钟的电影，一句话概括下来就是一个普通青年的大学生活，一个叫世之介的男孩从长崎港湾小镇来东京读大学的第一年。电影里有人问世之介的初恋女友他是什么样子的，女孩想了想说：“啊，好像普通得让人觉得好笑。”就是这样一段普通青年微不足道的普通青春，像镜子一样，照见了坐在电影院里的我们，和我们的内心。

　　

　　其实好电影，都是如此。

　　

　　阿兰·德隆在最好的年纪演了他自己

　　

　　4K修复单元：《纯真年代》、《出租车司机》、《苔丝》、《玛戈皇后》、《天堂的孩子》、《怒海沉尸》、《上海小姐》、《费城故事》、《悲惨世界》(1934年版)、《教父2》

　　

　　4K修复单元的10部片子部部不容错过，只有在大银幕上看过这些用最新数字技术、高分辨率的成像质量精细修复过的版本，才能体会到在它们诞生的年代，这些都是美学上登峰造极的“大片”。

　　

　　挂一漏万，这里只挑《怒海沉尸》来说。这是一部何其敞亮灿烂的黑色电影，还有主演阿兰·德隆在最好的年纪演了他自己。

　　

　　《怒海沉尸》的英文译名是“紫色的正午”，法文片名则是“阳光普照”，这部内核黑暗罪恶的电影，弥漫其中的是地中海的灿烂阳光，透着暖洋洋的享乐主义味道。影评人杰弗里·奥布莱恩这样描述它：“既带着《甜蜜生活》的颓废风情，又不乏法国新浪潮的时髦。”影片出色的摄影让每格画面都散发着让人沉醉的诱惑力，色彩美得匪夷所思(4K修复的意义就在这里)，它所勾勒的对于旅行者而言是奢望的美梦，恰恰是富二代继承者们身处世界的逼真质感。所以这电影是危险的，看到最后，观众必然将理解并认同汤姆·瑞普利。

　　

　　于是，电影和原作小说走到一条道上了。对于海史密斯的《天才瑞普利》的改编，没有谁像雷内·克莱芒这样诚实。1999年明格拉改编时，带着悲悯的情怀批判了瑞普利迷失在欲念的海洋里。可是原作对瑞普利的作为根本是不带批判色彩的，海史密斯太酷了，她没兴趣高屋建瓴地说教，而是以低俗小说的路径进入了战后美国人内心的原始占有欲。小说不带道德评判，甚至隐含着扭曲的励志信条：如果你能聪明地掩盖罪行，你可以拥有一切。克莱芒的改编虽然在结尾处留一点“黄雀在后”的余韵，但电影的表现手法为瑞普利保持了最后的胜利：我们看到他仍然逍遥法外。瑞普利的胜利也是主演阿兰·德隆的胜利，1960年他初闯江湖，还有谁比那时的他更适合演这个角色呢?他多像海史密斯小说里跑出来的人物，出身贫寒，除了漂亮的脸蛋和身体一无所有，观察别人，钻研骗术，为了摆脱身份可以不择手段，像蜷伏在角落里的小兽，平静而危险，伺机等候最后惬意地享受完胜的喜悦。如果没有了他，这电影的主心骨就塌了。

　　

　　这电影公映后，克莱芒收获“法国希区柯克”的美誉，可他没能在这个方向上走更远，他再也没能奏出这样轻盈优雅和凶残嫉妒交织出的奇异复调。用愉悦的口气讲出的黑暗故事，只得这一部《怒海沉尸》。

　　

　　《去年在马里昂巴德》之外的雷乃

　　

　　雷乃回顾展：《广岛之恋》、《去年在马里昂巴德》、《莫里埃尔》、《史塔维斯基》、《我的美国舅舅》、《几度春风几度霜》、《心之归属》、《纵情一曲》

　　

　　阿伦·雷乃的回顾展的片子有新有旧，成名作《广岛之恋》和收山作《纵情一曲》都在，这样最好，亦新亦旧、新旧对照的雷乃，本身就是足够丰富的话题。《广岛之恋》一上映，以戈达尔为首的《电影手册》帮嫉妒得不行，他们立刻意识到自己落后了，于是聚到一起庖丁解牛地研究这电影。其实这部被认为“整合了电影语言、赋予蒙太奇以新的意义的现代电影”，把每个段落拆解了再归纳，就会发现它原来是个标准的古典三幕剧。事实上，雷乃在剧本构造方面并不像人们以为的那么新潮，他对传统舞台剧的钟情，无保留地投射在中晚期的作品里，他晚年拍摄的那些灵巧亮丽的小品，随心所欲地把舞台、影像和人生体验融在一起，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早年的作品里，《广岛之恋》和《去年在马里昂巴德》最是喜闻乐见，《莫里埃尔》却是他极为重要却不太被提起的一部。相比《广岛》和《马里昂巴德》，《莫》是很日常的，生活如水般流淌，无非吃饭，睡觉，漫无目的的闲谈，说出来的话大同小异，反反复复。但雷乃镜头下的日常又刻上了布莱希特戏剧的质感：专注于平常人的平常行为，在熟悉中发现陌生感，揭开日常假面后的“非常”的内在。

　　

　　电影首映在1963年，当时有评论形容这是第一部“自然主义”的影片。这个“自然”绝非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用长镜头记录人物动作的痕迹，雷乃呈现的现实，仍然是碎片式的，忠实于生活本身的盲目与不可知，这些碎片的组织机理则直达日常背面的反常，探寻看似死水的生活水面下潜藏的不能说的秘密。

　　

　　《莫里埃尔》关心的不是主角们的“行动”，比起“做什么”，更致命的问题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人做出这样的举动，为什么这些人成为了这样的人，特定的个体、环境和记忆以怎样特定的方式影响或扭曲着某些人。从一开始我们就被接连的看上去毫无意义的细节包围，每个单独的细节是一个个谜面，而细节与细节之间微妙的联系，悄悄地提供谜底。这样的电影，要很仔细地看，幸而，雷乃的画面和剪辑一贯极美，耐看，耐得住反复看。

　　

　　雷乃某次曾兴高采烈地说他看了15遍《游戏规则》。其实，他的这部《莫里埃尔》也是能让人看上几遍十几遍甚至更多的。

　　

　　美国电影史上没有比这更好的表演了

　　

　　白兰度回顾展：《欲望号街车》、《码头风云》、《教父》、《现代启示录》

　　

　　《欲望号街车》刚拍完那会儿，田纳西在给经纪人的信中这样描述马龙·白兰度：“我完全没想到起用一名非常年轻的演员演这个角色。他的表演将斯坦利的性格完全人性化了，将它塑造成青春的残暴和冷酷，他的解读带出了一种新价值，是我听到过的最好解读。”他形容这个年轻人是“最伟大的在世男演员，比劳伦斯·奥利弗还伟大。”奥利弗本人则在若干年后说到：“白兰度以如此的投入和与生俱来的领悟力进行表演，这是最伟大的演技派都无法望其项背的。”

　　

　　一部《欲望号街车》，让白兰度一开始就站在巅峰。直到很多年后，他仍然遇到很多人自然而然地认定他就是那个冷酷无情、缺乏敏感、举止粗野的男人斯坦利·考瓦尔斯基。生在他之后的男演员们再也演不了斯坦利，他们只能演白兰度。

　　

　　1940年代末到1950年代那段时间里的白兰度，是天降好莱坞的灵兽。影评人宝琳·凯尔认为：“白兰度代表了对战后国家安全癫狂现象的一种叛逆性反应。作为一个电影主演，1950年代初期的白兰度还没有象征符号，只有他的直觉。他是从匪帮头领和叛逆形象发展而来的。他在青年人的眼中是英雄，因为他足够强大。白兰度代表了当代版的自由美国人。”

　　

　　直觉和领悟力让他成为独一无二的白兰度。《欲望号街车》之后的《码头风云》里，白兰度以“我本可以是个竞争者”开始的一段告白是影史上关于演技的传奇篇章。拍摄中白兰度说服卡赞：剧本中的场景和对白根本不可信。根据剧本，他扮演的泰瑞在这场戏中始终处于哥哥查理的枪口之下。他坚决要求改成将枪轻轻推开，他认为泰瑞绝不相信哥哥会真的扣动扳机，而且面对枪口，不可能继续说出剧本中的台词。卡赞同意了，并且让白兰度即兴发挥。拍完后，他对白兰度的直觉洞察力深感钦佩：“他的非凡之处，在于粗野的硬汉外表与精致温雅的举止所形成的反差。还有哪一位演员，会在兄弟拔枪胁迫他去做可耻之事的那个时刻，把手放到枪上，以一种充满爱意的温情将它推开?还有谁，会以那种埋怨的声调道出‘哦，查理!’，如此亲切而又感伤，透露出切肤之痛?……如果美国电影史上有哪位演员能有更好的表演，我真不知道那会是啥样。”

　　

　　美国电影史上确实没有哪位演员有更好的表演了。影评人罗杰·伊伯特赞美白兰度永远地改写了美国电影表演艺术，他把《码头风云》归入他的“伟大的电影”系列。倒是白兰度对自己的表演不屑一顾：“卡赞把成片给我看的那天，我对自己感到沮丧透顶，起身离开了放映室……心里想，我是个多么巨大的败笔。”甚至，他凭这片子得的奥斯卡影帝，他也没放心上，以至于小金人竟被盗走，多年后意外现身于伦敦一家拍卖行。

　　

　　《欲望号街车》和《码头风云》奠定了白兰度的自然表演主义风格，他一生的影响力源自这两部影片，它们也创造了任何演员——包括他本人——再难逾越的表演高度。

　　

　　在罗西里尼的电影里英格丽·褒曼战胜了时间的消蚀

　　

　　罗西里尼回顾展：《罗马，不设防的城市》、《战火》、《爱》、《火山边缘之恋》、《秘密炸弹》、《意大利之旅》、《印度》

　　

　　英格丽·褒曼看完《罗马，不设防的城市》和《战火》后，给导演罗西里尼写了封信，很短，如下：“我看了您的电影，实在喜欢。我的英语十分流利，德语还未生疏，法语有些磕绊，意大利语则只会‘我爱你’。如果您需要这样一位瑞典女演员，我已经准备好与您一起工作了。”写信时应该是1947年，可她没有罗西里尼的联系方式，最终只能拜托制片公司转交。

　　

　　据罗西里尼说，这信夹在一堆信件和文件里，差点当垃圾烧掉。总之，当他读到褒曼女士的字迹时，已经是1948年的5月8日，刚好是他生日。读完信，他立刻回了电报：“我在生日当天收到你的来信，心潮澎湃。我真切地希望与您合作。”之后他寄出《火山边缘之恋》的初稿概要，6个月后的又一封信里，他详细地描述了自己的构想。以下是摘要：

　　

　　我等了很久才落笔，我一定要对你强调一下，能够与你合作，让我激动得难以自已。

　　

　　几个月前，我沿着萨宾(罗马北部)一路驱车，被不寻常的一幕所吸引。在高高的铁丝网围住的田野，几个女人像草地上温顺的绵羊般转悠，她们都是外国女子，她们因战祸远离了故土，当过20个国家士兵的砧上之肉。她们如今被警方安置在这个营地里，等待返乡。有一个女子和其他人远远保持距离，她看着我，孑然独立，白皙俊秀，一袭黑衣。从那双清澈的眼睛中，能读到无声而强烈的绝望。这个女子的形象一直在我脑中萦回。可弄到进入营地的许可后，她却已经不在了。一个女子告诉我，她跟着一个士兵走了。

　　

　　我们要不要去寻找她呢?要不要在斯特隆博利岛附近的小村庄把她的生活拍成电影?那个士兵就是把她带去那儿的。西西里北面的伊特鲁里亚海上有7座火山，斯特隆博利火山是其中一座，常年喷发。

　　

　　我试着去想象这个姑娘的生活，这座充满火焰与灰烬的岛上，她无法跟当地人交流，她也无法跟她的丈夫交流。她搁浅在这蛮荒岛屿上。身旁的男人爱起她来总带着一股子野蛮的愤怒。她试图反叛，但四周淼淼大海封住了去路。尽管绝望到发狂，她仍怀着最后一丝希望，企盼出现能够拯救她的奇迹……

　　

　　说说这一切跟你的关系吧。我确信，如果你能在我身边，我就能赋予这个角色以生命，能营造磨难过后最终找到心灵平静、不受任何私心杂念束缚的人的形象。

　　

　　一来一去两封信促成《火山边缘之恋》这部电影。关于这电影，新浪潮旗手、罗西里尼的忠实粉丝雅克·里维特是这样说的：褒曼的孤独体现在影片的核心地位，她徒然地希望调转方向，她穿越了无聊与时间的消蚀，最终，她翻越了惰性与绝望的高墙，战胜了真理王国的流亡。

　　

　　电影的题外话，是罗西里尼和褒曼轰轰烈烈的一段感情。尽管，他们没能白头到老。

　　

　　加速度发展的产业和市场直接提升上海国际电影节的影响力和吸引力，所以普通观众的直观的感受是今年有许多热闹可以看。妮可·基德曼要来，娜塔丽·波特曼要来，红毯秀也成为一部大片。

　　

　　长达160分钟的《横道世之介》，概括下来就是一个普通青年第一年的大学生活，一段普通青年微不足道的普通青春，像镜子一样，照见了我们的内心。

　　

　　《欲望号街车》作者田纳西对白兰度的表演评价道：“他将斯坦利的性格完全人性化了，将它塑造成青春的残暴和冷酷。”直到很多年后，白兰度遇到很多人仍自然而然地认定他就是斯坦利。

　　

　　文汇报记者 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