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茅善玉和孙徐春主演的沪剧《露香女》,首演于2008年,取材于松江顾绣在1915年获得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金奖的故事,被评论界认为是上海两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现代联姻。(本版图片由上海沪剧院提供)
本报首席记者 邵岭
“说新闻,唱新闻”。沪剧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和现实生活紧密相连。清代道光年间,当沪剧还是上海滩簧的时候,四五个人就可以组成一个戏班,带着一把二胡,一副鼓板,一面小锣,在田间地头表演那些信手拈来的农村故事。进入上海各游艺场所之后,上海滩簧更名“申曲”,开始在舞台上表现城市生活。到了1941年,上海沪剧社成立,申曲被正式定名为“沪剧”。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沪剧创作出了包括改编成《沙家浜》的沪剧《芦荡火种》在内的一批经典剧目。
作为唯一一个独属于上海的地方戏曲,沪剧是上海文化的一张名片。抑扬顿挫的乡音里,轻柔婉转的曲调间,延续着浦江两岸的人间烟火气。而沪剧的传承,离不开几代表演艺术家的坚持与贡献。他们如同一条条支流,汇入沪剧艺术的发展长河中,流过光辉岁月,也趟过艰难历程。从丁是娥、石筱英、邵滨孙、韩玉敏,到马莉莉、陈瑜、茅善玉,一代代沪剧人薪火相传,守住了上海文化的这颗“芦荡火种”。如今,朱俭、洪豆豆等一代新人的成长,更是让人欣喜。“以老带新”让人才梯队不断层不掉链的,新作品就能唱得响,新名家就能出得来。
作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责任单位,和本市其它沪剧院团不同,上海沪剧院天然具有保护与传承的职能。如何让地方戏更有地方特色,如何将流派与剧目发扬光大,是这家市级国有沪剧院团的文化使命。
作为同代人,邵滨孙和丁是娥身上有很多共同点:他们都善于触类旁通,从其它艺术门类中汲取养分;他们有苦难的童年,靠着刻苦学戏攀上艺术金字塔的顶端,却在成名之后甘心为下一代演员的成长铺路,甚至让路。他们的艺术人生,就是沪剧发展的缩影。也为当下的沪剧传承提供了思路。
2007年夏天,88岁的邵滨孙因病去世。上千市民不顾酷暑,自发赶到殡仪馆和他告别。这位裁缝的儿子,在60余年的舞台生涯里,为沪剧艺术注入了苍劲激越、浑厚豪放的色彩,成为沪剧观众口中的“邵老牌”。邵滨孙主演的一大批剧目,如今依然是沪剧久演不衰的经典之作。不仅如此,他还长期甘当绿叶,为一代又一代青年演员配戏。
邵滨孙从小喜欢看戏。小学毕业之后,他进入裁缝铺学手艺,每月的月规钱都用来买票看戏,梦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站上舞台成为演员。而在所有戏里面,他最喜欢申曲《陆雅臣卖娘子》。16岁那年,他正式拜筱文滨为师,进入文月社,并循着筱文滨的师傅邵文滨的名字,取艺名邵滨孙。
文月社的演出很多,逼着刚入行的邵滨孙迅速成长。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他完成了从敲板、龙套到配角的过程,成为剧团里的主要演员。1936年,他在时装剧《贤惠媳妇》里扮演小儿子,一举成名,被电影公司相中在同名的首部申曲电影中出演男主角。他身穿西装的全身照成为该片的巨幅广告出现在南京路上;而他本人,也成为沪剧舞台上“西装旗袍戏”的代表。
从那以后,邵滨孙主演了一系列根据沪剧改编的电影,声名鹊起的同时,也打开了自己的艺术视野,努力从各个艺术门类中汲取营养。而他对沪剧的最大贡献,是将京剧、尤其是麒派艺术融汇到沪剧表演中。1943年,他经人引荐,拜周信芳为师,学习麒派艺术,成为周信芳门下唯一一位沪剧弟子。学习麒派,不仅改变了他原先温文尔雅的唱腔风格,还给了他很多艺术上的创新灵感。比如在《杨乃武与小白菜》里,他就借用麒派的发声方法,设计了“四四调”;在《星星之火》中,为了塑造工人领袖刘英的形象,他借鉴了麒派刻画人物的方法,为唱腔注入了情感。由他创造的沪剧邵派艺术,至今都有很大的影响。
和邵滨孙一样,丁是娥也有海派艺术家那股海纳百川的气度,热衷于和其他剧中的演员作比较,找差距,取长补短,从而使沪剧的艺术道路越走越宽。越剧表演艺术家袁雪芬曾经这样评价自己的这位好朋友:非常大气,丝毫没有门户之见。
丁是娥从京剧传统曲牌“流水”中获得灵感,创造了全新的沪剧板式“快流水”;在《赵君祥卖囡》中,她运用越剧和昆曲的身段动作,边唱边舞,不仅丰富了表演语言,更把一个思念女儿的母亲刻画得打动人心;她看美国电影《居里夫人》,不厌其烦地看了七遍,就是为了研究主演葛丽尔·嘉逊如何让眼神也有戏。1954年,她刚刚因为《金黛莱》获得华东戏曲汇演的主演一等奖,却苦恼于自己演唱时的换气方法不够科学,就按照歌唱家周小燕的建议,练习吹蜡烛。那时的她已经是知名的沪剧演员,却像小学生完成作业一样,每天回家吹蜡烛。终于到了演《甲午海战》时,“祭海”中“盼你们”三个字能够足足拖上十板,声情并茂催人泪下。
每一个从事表演艺术的人,都留恋舞台上的风光。因此很多人都有带出徒弟饿死师傅的恐惧。但丁是娥不是这样。她爱沪剧,胜过爱舞台,所以她愿意放手。1979年,上海沪剧团推出新戏《泪血樱花》。刚刚担任团长的丁是娥正处于艺术盛年,却主动提出让年轻演员陈瑜担任主演。1981年,她又用《一个明星的遭遇》推出了当时刚刚19岁的新人茅善玉。
马莉莉和茅善玉代表了这样一批沪剧演员:她们继承了前辈艺术家的艺术遗产,同时努力吸收现代剧场艺术在美学格调和人物塑造等方面的优势,不断丰富着沪剧的表演形式;她们的成长,得益于前辈艺术家的栽培,而她们自己也愿意为下一代、其实也是为沪剧,照亮前路。
1961年,12岁的马莉莉进入爱华沪剧团的学员班,也就是杨浦区戏曲学馆学习沪剧,一开始就得到凌爱珍、韩玉敏等名家的培养。17岁那年,马莉莉得到机会,在《红灯记》中扮演铁梅,初露头角,之后在《洪湖赤卫队》《张志新之死》《白莲花》中塑造了一系列英姿飒爽的女英雄。从小就风风火火的她,也很喜欢扮演这样的人物,以至于当沪剧重回西装旗袍之后,她一下子有些不适应。
1982年,上海沪剧团排演根据曹禺名著改编的作品《日出》,马莉莉被时任团长的丁是娥点名出演陈白露。首演时,马莉莉按照自己的表演惯性,演了一个“解放牌”陈白露,曾经在话剧舞台上扮演过陈白露的表演艺术家白杨专门把她请到家里,将自己的演出心得和盘托出。后来,马莉莉又在《雷雨》中出演繁漪,两相对照之下,她终于琢磨出了西装旗袍戏的奥妙所在:“同样穿着旗袍拿着扇子,陈白露是一个需要放松表现的人物,你要演出她的美而不是做道德评判;繁漪则是一个内心扭曲的太太,演的时候却要往里收。”
马莉莉的全盛时期,正是沪剧在戏曲舞台上一枝独秀的年代,她几乎每年都要演出200多场。她的音域宽厚、唱腔婉转,有丁是娥和石筱英的味道,同时又在传统的基础上有所创新,努力为沪剧吸引更多观众。她演赛金花,把沪剧的四段基本曲调融合成一段四季咏叹调,来展现赛金花人生的春夏秋冬;她在自己的个人专场上尝试反串京剧《智取威虎山》中的杨子荣,还运用声、光、电等多媒体手段来丰富舞台呈现。
和前辈艺术家们不同,茅善玉踏足沪剧时,还不知道沪剧是什么,“以为就是唱歌跳舞。”那是1974年,上海沪剧团的学馆到茅善玉的学校招生,她唱了一首《我爱北京天安门》,就此懵懵懂懂和沪剧结缘。然而舞台艺术的魅力就在于,优秀的表演真的可以征服观众。1970年代后期,老艺术家们重新获得了登台演出的机会,丁是娥一段《从前有个小姑娘》,在年少的茅善玉心里洞开了一扇窗,让她真正爱上了沪剧。
然而,要成为一个好演员,光有热爱还不够。今天的人们也许很难想象,茅善玉曾经差一点因为怯场而改行。那还是在沪剧学馆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总是从候场开始就紧张得浑身发抖,有时甚至上了场却发不出声音。“老师甚至说我这块料不对,实在不行就只能改行。但我不想改行!”为了不改行,她逼着自己参加各种演出,哪怕是唱词很少的配角也不介意;为了弥补自己高音上的弱点,她暗自琢磨演唱的韵味,试图摸索一条适合自己的路。
后来的故事很多人都知道了:凭借《一个明星的遭遇》脱颖而出,扮相甜美,唱腔圆润——19岁的茅善玉活脱脱就是一个小周璇。后来她又主演了沪剧电视剧《璇子》,一首《金丝鸟在哪里》至今是沪剧迷们津津乐道的名段。她又相继主演了《姐妹俩》《今日梦圆》《董梅卿》《石榴裙下》《瑞珏》等几十部剧目,成为家喻户晓的青春偶像。
茅善玉经历了沪剧由盛而衰的时期。上世纪90年代后期,沪剧终于也没能在戏曲的整体不景气中独善其身。区级剧团大部分解散、小部分苦守;沪剧学馆招生,只招到了14人;茅善玉当年的学馆同学,后来的剧团搭档,很多都离开了沪剧舞台,但她还在,并且在2002年的沪剧低谷期中竞聘成为上海沪剧院院长。“沪剧确实是与我的生命相联系的东西。沪剧是这样适合我,我已经离不开沪剧了。”成为沪剧院掌门人的茅善玉,上任后抓的一件大事就是人才培养。2006年,上海沪剧院联合上海戏曲学校,招收了28名沪剧表演班的学生。2010年,这批学生毕业后,成立了上海沪剧院青年团,通过悉心栽培,已经能够独立主演《陆雅臣卖娘子》《大雷雨》《芦荡火种》等大戏。
专家访谈
有人,有戏,还缺啥?
必须仔细研究沪剧的艺术个性
——访上海戏剧学院教授、戏剧评论家荣广润
有人,有戏,但是缺少扛鼎之作——这话听来残酷,却是不少评论界人士对于眼下上海沪剧院的印象。和上海戏剧学院教授荣广润一交流,他表示认同身边同行们的看法:上海沪剧院很努力,但是还需要在创作的方向、规划和设想上加把劲;同时应该仔细研究沪剧的艺术个性,从而在题材选择上既体现出上海特色,又符合沪剧艺术本体的规律。
在荣广润看来,作为土生土长的上海地方戏曲,沪剧的艺术个性,首先在于浓郁的上海特色,比如善于表现都市生活。“《魂断蓝桥》《雷雨》和《日出》,尽管不是发生在上海,却是很容易转换成上海背景的故事;《鸡毛飞上天》《星星之火》和《一个明星的遭遇》,更是与上海的地方特色与生活短兵相接。相比之下,近些年来的创作,在这方面做得不够。”
和京昆不同,作为一个相对年轻的剧种,沪剧没有成熟凝固的表演程式。荣广润分析说:“这当然使得沪剧在表现形式上比京昆少了一些手段,但同时也使沪剧不必背负沉重的程式包袱,可以更加灵活迅速地反映现实生活。”与此同时,这也决定了沪剧一定要在展现人物情感、刻画人物内心上取胜,以演唱表现情感变化,以人物命运打动观众。
荣广润以宝山沪剧团的《挑山女人》为例:“尽管故事没有发生在上海,但《挑山女人》着重展现人物命运的悲欢离合与跌宕起伏,包含了戏曲抒情的基本因素,非常符合沪剧艺术的规律。相比之下,有一些作品就没有能够通过人物命运深入人物内心,就很难发挥出沪剧在抒情和人物描写上的优势与特色。”
荣广润认为,一边是缺少程式美的展现,一边又在表演形式上很像话剧,沪剧要继续保持自己无可替代的独特地位,需要扬长避短,把艺术个性发挥到极致。“现在人才低谷已经过去,如果创作上的问题能够得到解决,上海沪剧院还会更上层楼。”
作品回顾
《魂断蓝桥》《雷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因为演了大量取材于时事新闻、电影故事和小说名著的剧目,从不同侧面表现了上海的都市风貌,沪剧又被称为“西装旗袍戏”,十分洋气。上海沪剧社成立之后上演的第一个剧目就是改编自好莱坞电影的《魂断蓝桥》。此外还有改编自《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铁汉娇娃》,改编自《安娜·卡列尼娜》的《贵族夫人》,改编自《桃李劫》的《恨海难填》,改编自曹禺同名作品的《雷雨》等。这些剧目,逐步奠定了沪剧以现代戏为主的艺术特色。
《芦荡火种》《红灯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沪剧推出了一批反映人民生活的现代戏和革命题材作品,比如先后被改编成现代京剧的《芦荡火种》和《红灯记》。由丁是娥主演的《罗汉钱》,讲一个婚姻自主的故事,每当丁是娥在舞台上表演时,总遗憾手里缺少一枚真的罗汉钱。钱币收藏与鉴赏家马定远得知此事,把自己把玩多年的罗汉钱送给了丁是娥。今天的年轻人可能不知道《罗汉钱》,但对其中一段紫竹调“燕燕做媒”应该耳熟能详。
《一个明星的遭遇》《日出》上世纪80年代
上世纪80年代,随着上海沪剧院的成立,沪剧进入了一个新的全盛时期,相继推出了《一个明星的遭遇》《日出》《逃犯》《今日梦圆》《董梅卿》等一批受到戏迷欢迎的作品。《一个明星的遭遇》后来还被翻拍成沪剧电视剧《璇子》,其中“金丝鸟”的唱段家喻户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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