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国全
今年高考作文,一种新华而不实之风又开始“抬头”。上海高考语文阅卷组组长、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周宏教授在近日举行的“全国语文名师成长大讲堂”上分析,这类作文语言很美,但内容极其空洞。考生提笔已经不提爱因斯坦、李白、杜甫等例子,写的都是些看不懂的外国人名字。作文中的“万能句”看起来很高深,也极具迷惑性,但观点和材料之间却缺乏必然的联系。
这类作文究竟能得多少分?周宏明确表示,在上海高考作文中最多能得三类卷,因为这不是作文,而是堆砌。“我们反对华而不实,提倡朴实的文风。不走正路,不鼓励思考的作文,绝对得不了高分。”
那么,高考作文中的“万能句”究竟是怎么写的呢?且看上海嘉定区教师进修学院语文教研员沈国全的观察与思考。
仿佛突然之间,在某市高考作文中一下子涌现出一批华而不实、虚张声势、“不明觉厉”的文章,令人警惕,也让人困惑:这种文章集中出现的背景是什么?原因何在?早在本世纪初,曾经一度泛滥过以古诗文名句堆砌为特征的浮华文章,后在命题、阅卷、授课教师的共同努力下得到遏制。今年,这种风气似乎又卷土重来,不过改头换面,更加“高端”了。到底是世风如此,还是命题导向所致,抑或是应试教育变本加厉?
现在有一种“假”叫做:文笔好!
且看下面的文段:
曾感受过诗人辛弃疾“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我为他为百姓立命的“横渠精神”而呐喊鼓舞,但也曾为他“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温婉而泪流满面。人心如同夜色,虽是一层层不可捉摸的防护坚硬,但夜空中的点点滴滴繁星闪烁,正是那温情美好的时光的经历。
单看句号前后两个句子,文笔确实好,所谓既深刻又形象。但是,将这两个句子放在一个段落里,阅卷者就糊涂了,作者到底想讲什么?前一句说的是辛弃疾心中的坚硬与柔软分别是什么,大概要表达的是和谐的自我可以呈现出怎样的“坚硬”与怎样的“柔软”;而后一句说的是人心,是指辛弃疾的内心吗?如果是,“夜空中的点点滴滴繁星闪烁,正是那温情美好的时光的经历”尚可以理解为是在分析辛弃疾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但要说“他为百姓立命的‘横渠精神’”便是“一层层不可捉摸的防护坚硬”,读者便无法理解了,你是在说辛弃疾很假吗?
这是一种现象:每个句子都很漂亮,但是放在一起组成段落却不知所云。还有一种现象,便是:猛一看,好感性;细细读,又似乎什么都没说。且看下面这一段:
我说柔软的东西是永远的湾港,是回头不灭的灯光,是一份确定,一种感受,一个强大的理由。
请问有谁懂“柔软是……一份确定,一种感受,一个强大的理由”?
还有:
“在内心修筑成菊,即使涛声依旧,也一切寂然。”这样的境界似乎很难获得。所以,庄周先生游历无数,才能用怡怡然的濠上之鱼,用翩然的蝴蝶为世人挥洒一片纯白世界;瓦尔登湖河畔的梭罗历经数年才完成了从物欲的蛹到精神之蝶的蜕变……这种“柔软”是经历人事沧桑后的一种释然,一种“一花一世界,一岁一菩提”的真切而细腻的感悟。
有谁读书多,告诉我引号里的句子是哪位大咖的名言吗?问题还不在于是谁的话,关键是不知所云。而“一种释然,一种‘一花一世界,一岁一菩提’的真切而细腻的感悟”,又是“一种”体,阅卷者也是醉了。
更有玩大了的:
纳兰容若的前世,是一朵在佛前修炼过的金莲,贪恋了人间烟火的颜色和气味,注定今生这场红尘游历。所以他有冰洁的情怀,有如水的禅心,有悲悯的爱恋。纳兰容若的一生,沿着宿命的轨迹行走,不偏不倚,不长不短,整整三十一载。在佛前,他素淡如莲,却可以度化苍生;在人间,他繁华似锦,却终究不如一株草木。
文笔“好”得离奇,令人叫绝到这一地步,阅卷教师总会想起自己曾读过的某位网络写手的《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结局当然很惨。这篇作文里还有这样的句子,请各位看官百度百度是谁的作品:
她是一朵自由行走的花,骑在纸背上,将千山万水行遍。撒哈拉沙漠上她倔强的绽放,波西米亚是她灵魂的原乡。她这一生,不慕世间风物情长,不争凡尘冷暖朝夕,不惧人生悲喜消磨,只为了,心灵可以自由放飞。哪怕和至爱的人,迷散在陌生的风雨里;哪怕从此天各一方,决然相忘。她依然选择远方,选择流浪。她,就是三毛。
据说有一个网站,专门提供这样的句子,什么类型、什么内容的都有,学会组装即可。
还有一种“假”叫做:有思辨!
据说高考阅卷欣赏深刻的文章,又据说所谓的深刻就是具有哲学思辨意味。那么好办,过去堆砌古诗文似乎显得华而不实,现在我“放送”哲学家的故事及其名句是不是华而又实、格调特别高呢?且看:
往往有很多人,相信信念,不被外物、别人的目光所左右。简·奥斯丁曾说过,我们要坚持信念,不要被别人的目光所左右,哪怕是教条,哪怕是金钱;君特·格瓦斯是二十世纪最后一位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他造就了自我的和谐,在他的心中有着强大的信念去剖析自己,他不顾别人的谩骂,唾弃,有些人甚至想把他一脚踩死,他把这些“柔软的东西”放在一边,毅然地提起了余笔,书写了在战火纷飞的年代的自我剖析。托马斯·桑巴亦如此,相信金钱乃身外之物,不被妻子所左右,在晚年离家出走,追求内心和谐的自我。反之,则有一些人虽心中有些“坚硬的东西”,但依然抵不住“柔软的东西”,从而达不到自我的和谐,梵高虽一心创作,绘画,但是依然耐不住寂寞、爱情的失落,无法忍受爱情之神的折磨,用自残的方式割下了自己的耳朵。这显然,不能造就自我的和谐;显然,这种方式是愚蠢。
这一段落里,将别人的目光、金钱、教条、别人的谩骂甚至妻子等等看作是“柔软”的东西,说明作者对材料中的坚硬与柔软根本没有理解,也显示出作者缺乏起码的思辨能力:既不能把握住内心的这两种体验,更不能对这两种体验做理性的思考。但是,你看,又是简·奥斯丁,又是君特·格瓦斯,托马斯·桑巴……如果没有足够清醒的判断力,你不冲动地给他高分才怪呢!
现在谁要是再列举苏轼、陶渊明、居里夫人,你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在写作文!所谓高格的作文大概就是说话一定得把你绕晕,举例一定得是名字老长的外国人。不是出自《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你怎好意思写在作文里?
还有:“人内心坚硬的东西”,不应该是文学批评时以《孟母三迁》为“环境决定论”之信条,应该是罗莎帕格斯以一己之力打破美国宪法的歧视与偏见;而“人心柔软的东西”,不应该是孔子学院林立之时对官员子女的照顾和特权,而应该是德国战后那预示了浴火重生的一株废墟中的玫瑰花的关怀和希望。
还有一种“假”叫做:读书多!
老师们都欣赏读书多的孩子,尤其是在现今读书愈加稀罕的时代,看到学生在作文里旁征博引,常常会大加赞赏。比如下面这段文字:
在这个辛辣宏奇、自我迷失的年代里,我们很难想象川端康成凌晨四点海棠花未眠,而只记得村上春树自己将坚定地站在脆弱的“蛋”的一世,我们读不懂加缪垒山不止的幸福,梭罗垂钓于瓦尔登,却只认得纪德原谅世间一切罪恶,而康德敬畏星空灿烂,道德准则。这位考生读书多吧?短短的100来字,讨论了6位不同国籍的哲学家、文学家的心灵生活,真是了不起。令人叫绝的是,小作者对于这些文学家、哲学家的作品、思想、生活掌故熟悉得仿佛自家邻居大叔一般。但是,且慢,你再读读下面的文字:
在这个诱惑繁多的社会大剧场里,辛辣奇突如电影般刷刷掠过。却使人总记起川端康成凌晨四点海棠花未眠,加缪垒山不止的幸福,梭罗在瓦尔登湖垂钓,仓央嘉措白鹿踏雪,汪曾祺的花花草草、瓶瓶罐罐,周国平的煮豆洒盐给人吃,莎翁的飞鸥与海滔相遇,爱默生关于透明的眼球的譬喻,苏子的一蓑烟雨,王维的清泉石上流。这些人即使在缤纷花瓣中走过,依旧掸衣故清辉,如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即使在世事纷纭中,依旧立着清朗心,如明月松间,菩提微暖;即使在举世欲狂时,依旧立着修华意,如阳光清风,和光同尘。他们立了心,世界为之鼓掌。(网传2014四川高考满分作文《世界为立心者鼓掌》)
如果你是阅卷教师,当你知道这一切之后,是否有一种上当的感觉,然后“累觉不爱”了呢?要我说,甚至这一篇来源于网络的据说得到满分的作文,本身也是颇为令人生疑的。你真的认为一名18岁的中学生对相关史料可以熟谙到如此程度然后信手拈来?
更有一种恶俗是:为了表明读书多,部分学生在作文里杨绛不称杨绛,称季康;钱钟书也不叫钱钟书了,改叫默存了。那篇所谓满分作文里就有这样一些句子:
史公在牢狱,屈子被放逐,勾践在卧薪尝胆;嗣同在抗诉,鲁迅在呐喊,觉民在写《与妻书》;马丁·路德在演讲,甘地在印度救赎,特蕾莎修女在炮火里施以爱与恩慈。这些人在路阻且长时,站起来怀着殒身之志;在天命赫赫时,站起来心生坚强希望;在众人无助时,将小儿女情怀变成了大悲悯。他们立了心,世界在为之鼓掌。
当我读到“嗣同在抗诉,……觉民在写《与妻书》”,我只感觉到文字背后的轻佻和做作,丝毫也没有产生“好有学问哟”的欣赏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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