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莉
看完侯孝贤的《刺客聂隐娘》,我想到了李安电影中的王佳芝——仔细想,聂隐娘和王佳芝之间有着那么多不易察觉的相似。你看,聂隐娘和王佳芝都是刺客或杀手,都受上级/师傅指派完成一项暗杀任务,而刺杀对象呢,又都与她们有着某种关系。
聂隐娘和王佳芝在电影中完成工作的程度也是相近的。她们都没有完成暗杀任务,没有完成作为刺客的使命。在聂隐娘那里,之所以不杀是顾念“人伦之情”。而王佳芝呢,之所以不杀间接原因是性,直接原因则是“鸽子蛋”。鸽子蛋使她感受到来自老易身上的她认定的情感,于是,在最该出手的那一刻,她心软,示意他快走。
是的,那是典型的“妇人之仁”。无论是聂隐娘还是王佳芝,她们身上的“妇人之仁”使得她们最终没有能成为刺客或杀手,最终使她们有负使命。当然,结局也稍有不同。聂隐娘远走新罗,而王佳芝则接受她的命运,不仅被杀,还连累了她的同学。
包括电影后面的拍摄故事也都相似,为了讲述这一关于女刺客的故事,李安和侯孝贤用了多年工夫准备,尤其追求器物与历史环境的真实,一草一木,一杯一盏,都试图还原当年。在这两位导演那里,再现人物的真实便是要再现环境的真实,只有环境的真实才会有人物命运的真实。事实上,从屏幕上我们也可看到,那种对物质环境真实的极致追求最终使那一段历史得到了最大可能的还原。
只是,就影片的感染力而言,王佳芝的故事更紧凑,逻辑更严密,也更惊心动魄。而聂隐娘故事有明显的漏洞和难以自圆其说的部分,与其说它讲述了一个名叫聂隐娘的刺客的故事,不如说它通过重建唐代生活而召唤了久违的侠义精神。在聂隐娘与道姑师父的两次对话中,聂隐娘都表达了“不忍”。看大僚父子玩耍,看到田季安一家,她最终都“不忍杀之”。一个以杀人为主旨的刺客,却多次不忍下手,是这部电影最意味深长处。侠客生涯,杀人难免,更何况是刺客身份?!但是,聂隐娘,却是不忍,却是不杀。正是不忍,正是不杀,聂隐娘才是聂隐娘,聂隐娘才是孤独的,才是没有同类的、“这一个”侠客。
妇人之仁是与英雄、与武侠精神相悖的吗?在《聂隐娘》这部电影里显然不是。它是高度统一的。通过这一个有着“妇人之仁”的女侠客,侯孝贤重建了一种侠客形象,他们远非仙风道骨可概括,大多数时候,他们守信重义,但也陷在情感和不忍之中,多年习武并没有泯灭他们的初心——侠客不是武夫,他们心中有体恤、有顾念、有主张,有承担。
而李安是以给历史填空的方式重新演绎特工形象,你并不能清晰认知到他之于王佳芝的态度。你从他的电影中很难判断。当王力宏饰演的抗日青年与王佳芝一起赴死的场景闪现时,我们看到是闪念犹豫所带来的鲜血和生命的代价。这种妇人之仁所带来的后果,恐怕是王佳芝始料未及,在地下也要后悔的。
重要的是讲述历史的立场和方法。在重建历史想象时,李安和侯孝贤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女性视角,这个支点使他们在某一个时刻重构了对于历史的想象。尽管我们不能认同王佳芝的妇人之仁,但也通过她的命运看到了更为惨烈和严酷的历史真相。相比之下,聂隐娘的故事更单纯,侯孝贤将这个故事进行了提纯,隐娘的个人际遇也便更让人认同。穿过上千年的尘埃,你会意识到隐娘身上那种妇人之仁的独特。魏博早已消失,唐代已然不在,但父亲怀抱孩子的一瞬使一个刺客住手——这个片断停留在历史长河中,不断击中后来者的内心。
什么是人伦?什么是仁,什么是人之所以为人?全都在那个片断里了。也由此,你可以看到聂隐娘和王佳芝之间选择不杀的动机之重要不同:使聂隐娘放下屠刀的是“人伦”而不是“鸽子蛋”,是一个人内心的良善而不是虚荣与欲念。
那些人伦的片断来自聂隐娘的视角,而不是道姑的,那是聂隐娘感知的世界,而不是道姑感受到的。正是聚焦于隐娘,顺着她的眼光看世界,许多事情才变得不一样。那位站在高山上的道姑永远不能理解隐娘的选择,她看到的只是刺杀暴君,而隐娘看到的是人伦,看到的是暴君之后时局依然不会改变;在道姑看来,这个年轻女人的所作所为是优柔寡断的,是不成熟的,是令人失望的,是不能担当大任的,但是,千年以后的我们了解,聂隐娘的选择是有温度的选择。当然,历史也的确如隐娘所看到的,田季安死后魏博依然并不太平。
是一杀成名重要还是顾念人伦?是选择为岌岌可危的远方朝廷解忧还是与磨镜少年一同远走他乡?答案全部在隐娘的行动里。这是一个上山的女子重回人间的故事,这是一个刺客立地成人的故事,也是为刺客杀与不杀的千古谜局给出妥帖答案的故事。因为这个答案,我更喜欢《聂隐娘》,即使故事讲述多有漏洞,我也选择原谅。对我而言,遥远的没有人气的唐代历史,因为那一番“妇人之仁”而多了几分可近可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