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麦提敏·麦麦提是和田市吉亚乡年纪最大的非遗传承人,视艾德莱斯(扎染绸)为此生最爱。 (资料照片)
塔基妮莎汗·巴克的徒弟将丝线放入锅中扎染颜色。
塔基妮莎汗·巴克正在给扎染好的经线做分线处理。
日前,“艾德莱斯炫昆仑·援疆万里行暨创意产品上海见面会”在申城开幕。随即,包括抱枕、雨伞、包、帽子的四款艾德莱斯创意产品第一次上线淘宝众筹频道,沪疆两地悄然刮起了一股“艾德莱斯风”。
“艾德莱斯”系维吾尔语音译,意为扎染绸。和田人称之为“玉波甫能卡那提古丽”,意为“布谷鸟的翅膀花”,隐喻这种丝绸能给人带来春的气息和秋的收获。
作为曾经的古丝绸之路南道重镇,和田地区的人们很早就掌握了养蚕、织绸的独特工艺。和田出产的最早的艾德莱斯,距今已有2000多年的历史。
和田市吉亚乡,著名的“艾德莱斯之乡”,现有艾德莱斯生产专业户1850户,艾德莱斯织机2065台,年产量达50万匹以上,创收1亿多元,丝绸纺织户年均收入为2万—3.5万元。在带动当地就业的同时,也支撑了当地旅游业的发展。
现在,和田市吉亚乡生产的艾德莱斯已远销巴基斯坦、吉尔吉斯斯坦、沙特、土耳其、德国、美国、日本等国家,深受国内外商客的青睐。
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艾德莱斯,被誉为“20世纪最后的丝绸手工制作工艺”。在和田市吉亚乡,记者探访了前店后厂、兼具博物馆功能的艾德莱斯乡村创意就业工厂,一睹古老的“艾德莱斯绸”手工制作工艺的芳容。
金秋时节,新疆和田。团结广场上,毛主席接见库尔班大叔的铜像静静矗立,阳光中,两位老人的笑容仿若穿越半个多世纪走来,瞬间定格成永恒;昆仑山下的玉龙喀什河,此时不再波涛汹涌,河水悄悄流淌,河滩中拔地而起的芦苇随风摇摆;郁郁葱葱的葡萄庄园里,核桃树下,窗棱格内,是谁家的姑娘在织绸?伴随咔咔作响的乐章,那来回跳跃的梭子究竟织就了多美的秋梦?不,那不是梦,而是色泽艳丽、质地柔软的艾德莱斯呢!
相传,遥远的瞿萨旦那国(今和田地区)并没有丝绸,人们也不知道如何种桑养蚕。可国王却很喜欢丝绸,于是向东方国家的公主求婚,并令使者悄悄告诉公主,让她带些桑蚕来。公主知道不能公然为之,于是她把桑种和蚕茧藏在帽子里,躲过卫兵的盘查。公主与国王结婚后,成为王妃。两年后,王妃带来的桑种和蚕茧有了一定规模,王妃开始教臣民们如何缫丝织绸。从此,丝绸就在这里扎根了。为保证蚕种不绝,王妃还规定,不准任何人伤害蚕蛾,等到蚕蛾飞尽后才可以缫丝。
将艾德莱斯视为一生追求
如今,古老的工艺传承下来,由艾德莱斯制成的服饰深受维吾尔族同胞的喜爱。无论在和田市区,还是在偏远的乡村,都能见到艾德莱斯绚丽的身影。2008年,艾德莱斯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被称为“21世纪最后的丝绸手工制作工艺”。
地处玉龙喀什河东岸,距离和田市区十多公里的和田市吉亚乡,便是著名的艾德莱斯之乡。这里几乎家家种桑养蚕,户户有织机,老人、孩子、妇女都会织艾德莱斯。据和田市吉亚乡政府统计,目前在吉亚乡,艾德莱斯现有传承人60人,其中80岁以上的仅5人,30岁以下的还有6人。
年纪最大的继承人麦麦提敏·麦麦提,今年81岁。他从15岁就开始学习如何织艾德莱斯。即使现在,他依然坚持到艾德莱斯乡村创意就业工厂(也叫和田市吉亚丽人艾德莱斯丝绸有限责任公司)上班,每天北京时间10点准时开工。
几十年前,麦麦提敏的父亲将艾德莱斯作为一项重要的手艺,传承给自己的儿女。排行老幺的麦麦提敏,被父亲看得最严。偶尔,他想要偷懒出去玩会,还会被父亲严加管束,甚至棍棒加身。几年后,哥哥姐姐有的转行了,有的只是闲来动动织机,而麦麦提敏却坚持下来,“一辈子走到底”。
“真正学会织艾德莱斯以后,我对别的东西都没了兴趣,就只喜欢这个。”麦麦提敏停下手中的梭子,坐在织机中,娓娓道来,“好像身体中有一把火,要把心中最美的事物全都织在艾德莱斯之上。”
后来,年轻的麦麦提敏爱上了邻居家的女孩。不过,那时,他只是一个学手艺的小伙子,两人的爱情一度遭到女孩家人的反对,但他俩还是坚信爱情,义无反顾地选择对方。不知道是麦麦提敏的执着打动了女孩家人,还是女孩的劝说起了效果,最终在双方家长的见证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结婚那天,妻子穿的嫁衣正是麦麦提敏亲手织的艾德莱斯缝制的,并作为爱情见证保存至今。
“5年前,妻子已经离开人世,可我对她的爱,就像对艾德莱斯的爱一样丝毫没有退减。”说这话时,麦麦提敏失神地望向窗外,满眼尽是哀伤与无助,本就佝偻的瘦小身躯不自觉地向织机靠近,仿佛那木制的机器就是挚爱的化身。
在维吾尔族,艾德莱斯作为一种衣料,通常只能用作女人的衣服,就好比金饰是女人的专属物品一样。但麦麦提敏却俏皮地说,他在自己的衬衣里面也加入了艾德莱斯的丝绸,“因为实在是太喜欢了,而且穿着很舒服。”老人一边说,还一边展示自己的衬衣领子。那耀眼的黄绿条纹,果然不同于一般的衣料。
麦麦提敏说,以前学手艺,将经线、纬线织成布匹并不是最难的,艾德莱斯最难的是扎染。它之所以精美绝伦,功夫全在扎染上。
最难的步骤是扎经染色
干了15年扎染的塔基妮莎汗·巴克,以前一直是织地毯的。30多岁时,她的女儿们都出嫁了,一个人在家的空余时间多了起来。不像织地毯需要众人通力合作,扎染虽然复杂,却是一项可以独立完成的工序。花了5年时间,塔基妮莎汗总算学会了扎染的制作。
艾德莱斯所有流程,全都需要人力手工完成。第一步是用缫丝法抽丝。首先精选蚕茧,剔除不干净或者畸形的蚕茧后,放入锅中加水煮沸,15分钟后蚕茧变青,里面渗水就算熟茧。然后,用木棍搅拌蚕茧,把生丝纤维先头绞成一股,通常25—30根为一股。
第二步是利用纺车纺丝成锭,并把当地胡杨木材烧成的灰加水搅拌成灰泥,放置24小时。将生丝放入灰泥中漂白,除去生丝上的粘性物。与此同时,在沾水后,生丝会出现缩水现象,需利用类似梳子的专门工具进行拉平处理。接下来是并丝,即将所纺干丝锭放入人工自制木架上,按要求并成若干根经线、纬线。
紧接着是最难的步骤——对经线进行扎染,用黑色塑料薄膜捆扎,并进行染色。
艾德莱斯乡村创意就业工厂的三大股东之一如孜买买提说,每一匹艾德莱斯大约要用掉2000根丝线。而染料通常采用绿矾、靛蓝等矿物原料,以及植物天然染料,如青核桃皮、沙枣皮、柳树孕穗、红柳花等。扎染时,以浸液着色的方式,根据颜色的种类和面积而时间不同,短则两三天,长则半月。
“丝线在染液中滚动,一次只能染一种颜色,一种颜色至少要滚100次,晾干后再滚另一种颜色。”如孜买买提提醒道,青核桃皮出来黑色,红柳花出来红色,麦子根可变出黄色,“颜色与颜色之间很少用调色,基本上出来是什么颜色就用什么颜色。而且,天然染料颜色渗入丝线,丝丝入扣,不容易掉色,也不会过敏,中亚人和欧洲人都非常喜欢。”
如孜买买提还说,采用天然植物染料染色的艾德莱斯,贴身穿着还能起到祛湿、缓解失眠等功效。现在,经过技术创新,手工织就的艾德莱斯图案多达158种,远远超过过去的几十种。
“当然,不同材质的提色工艺多少有些不同,不过这些只有老师傅知道,我们年轻人不太清楚。”工厂员工、今年23岁的布左热木·买吐肉孜说,她现在只是会用织机。听老师傅讲,以前,在没有黑色塑料薄膜的年代,扎经所用的材料其实是苞谷皮(即玉米外膜),“很神奇吧?水泡不烂它,还能给颜色分层。”同时,根据不同图案的需要,扎经的颜色也会有深浅之分。
塔基妮莎汗说,染色过程中,图案轮廓因受染液的浸润,有自然形成的色晕,参差错落,疏松有致,散而不乱,既增加了图案的层次感和色彩的过渡面,又形成了艾德莱斯纹样丰富的特点,富于变化之美。
扎染完成后,则是捆绑,将木架子并好的经线按照既定的花色图案,进行分线。然后上机纺织,制成成品。在塔基妮莎汗眼中,扎染的每个步骤都很繁琐,难度相当大,比如设计图案时如何选择合适的颜色,不能过于简洁,否则会显得单调;不能过于复杂,否则配色很难。一次次染色时,又要做到死死扎住经线,不能透色。分线过程中,必须准确体现最初的花纹图案,不能“四不像”。
申遗可让传统技艺活下去
麦麦提敏熟悉艾德莱斯所有的制作流程,但如果一个人“全程包干”,可能需要近一个月。如今的工厂里,步骤拆分,快了许多,而他干得最多的还是织机这步。他也喜欢织机,从不觉得枯燥单调,最大的坏处就是拇指有些变形。果不其然,只见他右手拇指仿若无骨般可前后弯曲90度左右。
“这是用拇指常年来回推织机的缘故。”麦麦提敏不以为意地解释道,“我织艾德莱斯的速度很快,一般人没我这么厉害。开始织之前,先要用梭子来回几十圈,给经线穿孔、打结;织制过程中,要处理丝线的接头,这些全凭眼力。你看,我现在80多岁了,眼睛还很好,也算是艾德莱斯对我的回报。”
布左热木介绍,像麦麦提敏这样的传承人,一天工作8小时,大概能织6.5米长的一匹艾德莱斯,可以做成一件连衣裙或者旗袍。而普通的的手艺人,一天只能织4到5米。“受织机操作范围所限,艾德莱斯的宽度多与织机人的两肩同宽,40到45厘米。太宽或者太窄,织起来都很吃力,不具备可操作性。”
麦麦提敏说,他一生织出来的艾德莱斯共有3万多匹,带出来的徒弟有30多人。作为第四代传承人,他说,自己收徒从没有什么特别的条件:只要四肢健全、秉性纯良即可;如果天资聪颖,那就更好了。“物质匮乏的年代,有时候10个馕或者一罐白砂糖就是拜师礼了,哪里还有交学费一说?现在,新疆的生活条件变好了,交只羊都不算什么。”
尽管大多数徒弟都耐不住寂寞,纷纷转行了,要么承包果园,要么做玉石生意,但麦麦提敏并不责怪他们,“守得住清贫”的人毕竟是少数嘛。他的3名爱徒都有一个共性,就是很聪明,又喜欢艾德莱斯,一直坚持到现在,从未想过放弃。
“如果不是年纪大了,我一定要将艾德莱斯向全国推广,到世界各地广而告之它的美丽。精美绝伦的艾德莱斯从我们的织机中‘流淌’而出,这种自豪感与成就感,是金钱买不到的。”麦麦提敏说。
和田市吉亚丽人艾德莱斯丝绸有限责任公司,成立于1984年。公司还是国营老厂那会儿,麦麦提敏就加入了这里,至今已有30多个年头。他喜欢在厂里工作,不像在家中织机,一会儿被这事打扰,一会儿被那事中断。“在厂里,虽然我每个程序都会,但只要织机就好,心无旁骛,效率更高。”
今年49岁的公司总经理阿布杜日西提·艾再木接过话头说:“麦麦提敏等老人一直都是厂里非常重要的一笔财富。”
1997年,国营老厂转私营的时候,阿布杜日西提将厂子承包下来,并投巨资扩大改造。2012年,又获得北京援疆指挥部的帮助和支持,吉亚丽人如今年产艾德莱斯布料2万匹。
问阿布杜日西提2008年怎么会想到申遗?刚才还笑容满面的他,变得严肃起来。他说,从大的方面讲,艾德莱斯的制作在吉亚乡有400多年的历史。不论哪个步骤都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珍贵文化,如果想把这样的手艺活保留下去、发扬光大,申遗是最好的办法。“从个人来说,我的父母都是很好的织机工人,而我自己也非常喜欢艾德莱斯。单纯以熟悉全部制作工序而论,我算得上是家中第6代传人。尽管我现在已不用织机了,但仍希望,用申遗来吸引更多游客了解艾德莱斯,扩大知名度,并提高厂里的经济效益。”
创新需与现代理念相结合
现在,阿布杜日西提的主要工作是设计花纹、图案,这是他80多岁的老母亲传下来的,“艺术要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艾德莱斯的图案,乍看起来似乎很抽象、很奇妙、很浪漫,但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它们是从生活的素材中提炼出来的,有常见的巴旦木花、木板花纹和梳子花等图案。这些花式经过艺术的变化加工从而造就绚丽缤纷的效果。“现在公司卖得最好的花纹就是我们自己设计的孔雀翎,大概占到70%的比例,受到中亚和欧洲顾客的普遍欢迎,色泽饱满艳丽,也富有当地维吾尔族的特色。”
对于未来,阿布杜日西提主要担心两方面:一是人才。以前,织机都散落在农户家中,厂里提供原料,并负责收购成品。但这样收上来的艾德莱斯,质量良莠不齐,而且收购的数量也没有确切的时间保证,不便掌控;下一步,阿布杜日西提会将新聘的年轻人都聚在厂内,既可以让老师傅带教新人,又可以让新人之间彼此鼓励、学习和借鉴。
“大家都很珍惜这些师傅,逢年过节都会送些礼品慰问。遇上寒冬腊月或者生病在家,还常常登门造访。”阿布杜日西提憧憬着,明年秋天可以开设一个40人左右的培训班,通过“传帮带”的方式,让一些初中毕业生加入进来,使之从不愿意学变为抢着学习;年轻人为传统工艺注入新的活力以后,厂里的销售额也许可以翻番。
另一方面,机械化制作对手工技艺造成的巨大冲击,使得阿布杜日西提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说,现在公司为了保存艾德莱斯的制作技法全部采用手工。“有时候,我们想破脑袋才创新出一种新的花纹,但只要一上市,机械厂马上就可以生产出10种类似的花纹;相较而下,我们手工制作的艾德莱斯,光一匹料子的手工费就要90元,而他们的成本最多只有20元。更重要的是,手工扎染出来的艾德莱斯有着天然的着色不均、细部有线头等现象,机械化则不存在这些问题,可有的人偏偏认为,完美的机械化作品才是有价值的。”
眼见16岁的儿子坐在身边不时玩手机,阿布杜日西提显得有点迷茫。“我现在老了,大儿子送到马来西亚去念设计专业了,也不知道将来能否接这个班。二女儿和小儿子都还在读书,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对艾德莱斯有兴趣,毕竟全部流程学下来还是很辛苦的,可也不能强人所难。如果孩子们能像我一样,不管吃多大的苦,都坚持把艾德莱斯的手工制作技艺传承下去,那肯定求之不得。”
90后设计师阿里木江·阿迪力说,他对艾德莱斯最开始的记忆是母亲出席重要活动的一条裙子,回家后会赶紧收好,珍藏在衣柜里。后来,在工作中,他吸取艾德莱斯元素,创造出畅销的艾德莱斯T恤,为自己赢得人生第一桶金。
今年,他与其他设计师一起参加新疆互联网信息办公室主办的“艾德莱斯炫昆仑”创意产品设计大赛。众多设计师将艾德莱斯用于帽子、雨伞、钱包、耳环、手表等各种物件上,别出心裁、精彩纷呈。
“艾德莱斯的扎经工序非常繁琐,虽然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经济回报却很低。通过在和田地区深入学习艾德莱斯制作工艺,还有这次‘炫昆仑’活动,我逐渐认识到,我的根在南疆,我有责任将艾德莱斯的传统技艺推广开去。”阿里木江说,“实在是不舍得艾德莱斯就这样泯灭,埋没在和田地区偏安一隅。我希望,未来有越来越多的人,各个民族、世界各地的人,享受到它的美丽、变得更加国际化。与此同时,我希望能够带着使命,感染更多年轻人关注艾德莱斯。”
耄耋之年的麦麦提敏想法也同样新锐,他说:“传统的技术不能丢掉,要把传统的手工技艺结合到现代工艺中,才能编织出更美丽的艾德莱斯绸,才能让更多的人认识我们的家乡,热爱我们的艾德莱斯。希望更多年轻人能够参与进来,把传统手工艺的绝活传承下去。”
文汇报记者 付鑫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