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幽灵党》剧照。(资料图片)
■本报记者 柳青
评价《007:幽灵党》不是一桩容易的事。如果完全不了解肖恩·康纳利那一代的007,很可能根本看不明白《幽灵党》里此起彼伏的戏仿、解构和自嘲,乐趣全无,只觉扑面而来一股过时的迟暮气。这年头“正常”“常规”的商业大片都不敢用这种考古学论文的手法来拍。可是在铁杆007粉丝的眼里,邦德掌握着杀人执照却选择“不杀”,子弹一次次上膛又一次次卸下,而他一点不潇洒地在余烬中活下来,这样的《幽灵党》其实骨子里是反007的,这个邦德岂止是叛徒,简直是异端。所以不是太奇怪,除了英国,处处喊打《幽灵党》,英国戏剧才子门德斯的半生英明,被钉上烂片导演的耻辱柱。也不知道要过多少年,这桩冤假错案才可能平反。
《幽灵党》的伦敦首映现场几乎是老年绅士联谊会,席间的大半观众,须发皆白,一丝不苟地穿着燕尾服,颤巍巍地笑得乐不可支。这电影打包盘点了康纳利时代的邦德段子,又调剂了一点罗杰·摩尔版邦德的不正经。大反派叫布罗菲尔德,这是个遥远又熟悉的名字。在康纳利时代,布罗菲尔德是邦德的终极对手,第一集《诺博士》里他穿中山装,抱着一只银白的金吉拉猫出现,但没露脸。此后的《俄罗斯之恋》《霹雳弹》《雷霆谷》和《金刚钻》里,因为有他这个雷打不动的大反派,邦德才有“女王特工”的铁饭碗。布罗菲尔德就像无处不在的“老大哥”,他的邪恶组织叫“幽灵党”,党徽是一只八爪鱼。后来因为复杂冗长的版权官司,到了罗杰·摩尔时代,布罗菲尔德在《最高机密》里被潦草地扔进烟囱,从此在邦德电影里销声匿迹。现在布罗菲尔德卷土重来,是旧日重现的神还原:还是一个有虐待狂倾向的变态,他的组织还是叫“幽灵党”,党徽还是一只八爪鱼,就连他怀里抱的猫,也还是银白色的金吉拉。
过去的10年里,我们都习惯了丹尼尔·克雷格版邦德是个苦大仇深的糙汉子,这次他居然没羞没臊地轻佻起来,比如混入反派集会的时候,自我介绍“我是米老鼠呀!”或者在阿尔卑斯山的林区很浮夸地开飞机救女主,不忘笑嘻嘻地和反派打招呼,然后开火。这副没心没肺的贱样子,其实在罗杰·摩尔时代是常态。一直像蓝领工人一样喝啤酒的克雷格,这次装模做样地对服务生说:“马天尼要晃的,不要搅。”这不是康纳利的标配台词嘛!银魅劳斯莱斯幻影,最早出现在《金手指》里,白西装、黑领结、口袋插红花的约会造型,也是出自《金手指》;长途火车餐车里的约会,是《俄罗斯之恋》的灵魂段落;雪山之巅的诊所,是《女王秘使》里有过的场景;至于和反派肉搏后,紧接着和邦女郎肉搏,这种蠢到不能再蠢的戏码,是《海底城》里的段子。如果给邦德考据爱好者们开个弹幕场,大家来找茬,此起彼伏的抢答一定会很热闹。
在上一部《天幕危机》创造了很难突破的口碑巅峰后,门德斯用了截然不同的路径来处理《幽灵党》。《天幕危机》虽然“屈从”了邦德片所不能回避的类型元素和桥段,但在电影完整的框架上,门德斯抛开了邦德片的八股文,集中处理邦德和M女士之间复杂揪心的情感关系,并塑造了席尔瓦这个邦德电影历史中最让人扼腕的反派,席尔瓦和邦德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是一个孩子会走上的两种方向,一个在仇恨中试图杀死母亲,另一个在和解中寻找救赎。相比《天幕危机》严密的戏剧结构,《幽灵党》看起来是松散的,它仿佛回到邦德片过时许久的传统里,轻浮、浅显、欢愉,调情和打斗都来得突兀又理直气壮。但这套仿佛事先张扬的自我致敬背后,是自我解构和自我调侃,借用一个装腔作势的学术名词,《幽灵党》是一部“自反式”的电影。在《金手指》或《俄罗斯之恋》诞生时,康纳利说出的台词、做出的行为,在那个时代电影制作者一本正经地认为那些是有趣、有效的,抛开时代局限的语境不客气地说,当年是一本正经地蠢着却不自觉蠢。现在,门德斯用一种反复无常的任性方式,排列组合旧桥段时,他内心深处明白这种电影方式的荒诞,并且让荒诞如其所是地展现出来。
事实上,《幽灵党》从头到尾是对我们熟悉的电影元素进行“陌生化”——男欢女爱、打斗以及世界风情画的外景地,无一例外。邦女郎还是金发碧眼,但她用熟练的枪技嘲讽了邦德以拯救者自居的大男子主义。邦德和姑娘还是要滚床单的,但她不屑于留住他,她对他说:“我不能改变你,我也不想进入你的世界。”50多年了,第一次出现一个女人对邦德说“不”。邦女郎不一样了,伦敦也不一样了。《天幕危机》里我们尚且和邦先生一起俯瞰过伦敦起伏的天际线,圣保罗教堂的穹顶被飘扬的米字旗环绕。但这一次,为伦敦代言的是一栋泯然于任何一个大都市里的新建筑,C先生的国家安全大楼看上去和他参加国际会议时东京那栋冰冷的建筑没有任何区别,面目模糊、没有任何个性可言的城市景观,既是全球化信息时代的奇观,也成了明白的隐喻。邦德和布罗菲尔德正面冲突的高潮戏,发生在军情六处的大楼里,但这栋大楼不再是我们在过去的电影里很多次见过的泰晤士河边的标志建筑,它只是一座内在破败不堪的场所,这个旧世界象征最终轰然倒塌,而邦德是从伦敦迷宫般的下水道里驾船冲往泰晤士河,驶向新生。
英国作家勒卡雷在他的小说《柏林谍影》发表50周年之际的一篇随想里写到,他感受到长久以来,只有一场战争那就是铁幕两边的角力,与之相比,两次世界大战都是插曲。在一定程度上他是对的,这套意识形态的对抗战至今还很顽固地存在于好莱坞电影里。这层遗老的习气在《幽灵党》里被彻底地洗去,它从旧有意识形态对峙的格局里走出,重装上阵的“幽灵党”也许指涉了恐怖主义,也许暗喻斯诺登风波揭发的“人人被监控”的世界,但它更多面对的其实是西方内部的矛盾,在骨子里,这部007电影包含着对007传统的反思,所以M会对C说出“杀人的权力本质是不杀的权力”,所以邦德最终收起枪,对布罗菲尔德说出:“我不会杀你,因为我不想成为你。”
在间谍片里,通常是没有赢家的,因为自以为站在正义一方的人,往往用敌人的方式战胜了敌人,赢的人其实是输了。门德斯却这样让邦德扔掉恨意,扔掉杀人执照,也只有这样“坑爹”的结局,才让人看到一点新的可能,尤其在今天的环境里,选择了“不杀”的M和007,需要更大勇气。
在《金手指》或《俄罗斯之恋》诞生时,康纳利说出的台词、做出的行为,在那个时代电影制作者一本正经地认为那些是有趣、有效的,抛开时代局限的语境不客气地说,当年是一本正经地蠢着却不自觉蠢。现在,门德斯用一种反复无常的任性方式,排列组合旧桥段时,他内心深处明白这种电影方式的荒诞,并且让荒诞如其所是地展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