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默
前些日子,花费很多时间翻阅中央编译出版社影印出版的上世纪30年代的《译文》,这套书以“原大、原版式、原封面”为编辑原则,最大程度地保存了文学史料的原貌。回顾期刊史,30年代和50年代都有《译文》杂志,老《译文》(1934-1937)由鲁迅主编,是我国最早专门译介外国文学的期刊;新《译文》(1953—1958) 由茅盾主编,是新中国成立后的“十七年”间唯一一份公开发行的译介外国文学的期刊。1959年,该刊更名为《世界文学》。
茅盾与30年代《译文》有怎样的关系
《译文》是文学月刊,1934年9月16日创刊于上海。这是鲁迅先生晚年花费精力最多的杂志,它历经创刊、停刊、复刊、再停刊的艰难过程。《译文》最初由上海生活书店印行,至1935年9月出至第13期停刊。1936年3月复刊,改由上海杂志公司发行,至1937年6月出到新三卷第四期停刊,前后共出29期。
许多读者知晓茅盾是50年代《译文》的主编,但对茅盾与30年代《译文》的关系却知之甚少。事实上,茅盾先生在30年代的《译文》也投入了大量精力。1934年5月底,鲁迅与茅盾有一次谈话,当时鲁迅认为“这几年来介绍外国文学不像从前那样时兴了,译品的质量也差,翻译家好像比作家低了一等”,他提出这样一个设想:“来办一个专门登载译文的杂志……这杂志,译品要精,质量要高,印刷也要好。”茅盾当即表示赞成:“目前作家们有力气没处使,办这个杂志,可以开辟一个新战场,也能鼓一鼓介绍和研究外国文学的空气。”
6月份,鲁迅提出要“找一位能跑跑腿的编辑”。茅盾推荐了当时《文学》的编辑黄源,茅盾说:黄源“懂日文,译过书,与生活书店也熟,可以请他来帮忙编《译文》,只是他很忙,帮着跑跑书店、印刷所还可以,实际编辑工作怕做不了”。事实上,《译文》前三期由鲁迅、茅盾、黎烈文主编,到第四期才让黄源开始试编。直到1935年9月停刊前,茅盾参与了与《译文》有关的许多事务,包括创刊的准备、人事的安排、译品的选材、编辑、翻译等一系列工作。30年代《译文》的出版,茅盾始终是有力的支持者。
《译文》编辑人为何印着“黄源”
《译文》创刊号上,鲁迅写有这样一篇“前记”:
读者诸君:
你们也许想得到,有人偶然得一点空工夫,偶然读点外国作品,偶然翻译了起来,偶然碰在一处,谈得高兴,偶然想在这“杂志年”里来加添一点热闹,终于偶然又偶然的找得了几个同志,找得了承印的书店,于是就产生了这一本小小的《译文》。
原料没有限制:从最古以至最近。门类也没固定:小说,戏剧,诗,论文,随笔,都要来一点。直接从原文译,或者间接重译:本来觉得都行。只有一个条件:全是“译文”。
文字之外,多加图画。也有和文字有关系的,意在助趣;也有和文字没有关系的,那就算是我们贡献给读者的一点小意思,复制的图画总比复制的文字多保留得一点原味。并不敢自夸译得精,只能自信尚不至于存心潦草;也不是想竖起“重振译事”的大旗来——这种登高一呼的野心是没有的,不过得这么几个同好互相研究,印了出来给喜欢看译品的人们作为参考而已。倘使有些深文周纳的惯家以为这又是什么人想法挽救“没落”的法门,那我们只好一笑道:“领教!领教!诸公的心事,我们倒是雪亮的!”
这篇“前记”意在说明:鲁迅办这份杂志纯属“偶然”,主要缘于个人兴趣,没有政治和社会的因素。
实际情况是,那个时候,国民党为配合军事上的“围剿”,加紧了对文化战线的“围剿”,采取严格的书报检查制度。这篇“前记”之所以这样写,应该是出于能够顺利通过审查的考虑;而编辑人之所以这样署名,也是为了能够使刊物出版更顺利。茅盾在《我走过的道路》(三联书店,1981年版)一书中,有这样一段话:
八月五日,生活书店徐伯昕在“觉林”餐馆宴请鲁迅、烈文和我,算是书店方面与我们正式商定出版《译文》。席间,徐伯昕提出版权页上编辑人用“译文社”恐怕国民党图书杂志委员会审查处通不过,要用一个人名以示负责。这倒是个难题,因为鲁迅和我(指茅盾)都不便出面。黎烈文又不愿担任。最后鲁迅说,编辑人就印上黄源罢,对外用他的名义,实际主编我来做。
30年代《译文》译介重点是什么
据统计,50年代的《译文》对苏联文学的翻译种类和数量远远超过其他国家。从1953年7月创刊至1956年3月号——这可视作50年代《译文》发展的第一阶段,共计发表514篇文学作品,其中苏联作品就有193篇;而排在其后的为法国36篇,民主德国25篇,美国23篇。
与50年代《译文》上苏联文学一枝独秀的情况不同,30年代《译文》的译介重点是“弱小民族文学”。
鲁迅是在《译文》上发表作品最多的翻译家。仅在10月16日出版的第二期上,就刊载了高尔基的《俄罗斯的童话》第一、二篇(署名邓当世),萨尔蒂诃夫·谢德林的《饥馑》(署名许遐),巴罗哈的《<山民牧唱>序》(署名张禄如),纪德的《描写自己》、石川涌的《说述自己的纪德》(署名乐雯)。在30年代的《译文》 上,鲁迅翻译俄罗斯作品11篇,其次是西班牙四篇。日本、苏联各两篇,奥国、德国、法国、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各一篇。
鲁迅非常重视外国作品的翻译,学者孙郁曾在《北京日报》撰文《鲁迅首先是翻译家》,孙郁在此文写道:鲁迅觉得,自己写的小说与杂文,其实不及所译著作有意义。小说、杂文所写的不过现实的黑色与内心的灰色,是速朽的东西,而他的译作,却闪着别一世界的灵光,可以祛除内心的寒气,对国人的阅读殊为重要。在鲁迅看来,要有新的文艺,没有别的路,只能拿来域外的艺术。孙郁说:“鲁迅苦苦在中文与日文、德文、英文里寻找对应物,于是形成一股新风,阅之有爽目之感。你于此可以感受到他运用语言的天赋,以及斟词酌句的良苦用心。”
从创刊到终刊的所有30年代《译文》,涉及到的译出语国家或民族有苏俄、美国、英国、法国、日本、匈牙利、新希腊、西班牙、爱尔兰、乌克兰、丹麦、克罗地亚、荷兰、波兰、芬兰、保加利亚、意大利、德国、瑞典等。共计发表作品133篇,其中俄国作品有28篇,法国有26篇。
仔细考察当时被译介的译出语国家或民族可以发现,30年代《译文》译介的重心是“弱小民族”或称“被损害的民族”的作品。对弱小民族文学作品的翻译,也是贯穿鲁迅翻译生涯的译介重心。
黄源的回忆(见《黄源文集》第一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也证明了鲁迅对《译文》刊载弱小民族文学作品的重视:
鲁迅先生特别注重被压迫民族作家的作品,也在文章中再三说起,他“因为所求的作品是叫喊与反抗。势必至于倾向了东欧,因此所看的俄国、波兰以及巴尔干诸小国作家的东西特别多。”
在30年代,不仅《译文》重点译介的是弱小民族文学,其他一些刊物也是弱小民族文学作品译介阵地。如《矛盾》月刊第3卷就曾推出“弱小民族文学专号”。而积极为这些刊物提供译文的译介者,是包括鲁迅、茅盾在内的30年代“左翼”作家。在30年代的《译文》上,茅盾共发表了译作12篇,涉及苏联、新希腊、匈牙利、丹麦、克罗地亚、荷兰六个国家的12位不同作家的作品。茅盾在《我走过的道路》中,回顾自己1934年的文学活动,他这样写道:
翻译和介绍外国文学,是我在1934年的另一重要活动。全年,我翻译了短篇小说十三篇,写了外国文学评介十二篇。翻译的小说都是弱小民族作家的作品……上半年的登在《文学》的“翻译专号”和“弱小民族文学专号”上,下半年的登在《译文》上。后来我将这些译文结集,题名《桃园》,于1935年底作为《译文丛书》之一,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了,鲁迅还亲自看了《桃园》的校样。
———显然,与鲁迅相似,那时茅盾所译的作品,大都也是“弱小民族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