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先生说过一句有趣的话:过去已是给现在支配着的,同一件过去的事实,因为现在的不同,发生了两种意义,我们常常把过去来补足现代的缺陷,适应现代的嗜好。(《近代散文抄》)这似乎合乎“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的说法——抱歉我只能接受“老姑娘”一说——看似非常委婉而恰当,其实却未见得全对。
诚然,历史可以被打扮、被一时曲解,但终将被还原出本来的样子,这算是今天被历史学家们自以为拥有的最后的几件天职之一了。正因为有了他们的写作、讲演,后人会清楚地看到,历史发展一直有相似的轨迹;或者说,历史上的我们,一直会遇到相似的机遇,也会犯相似的错误。这或许就像近来的一本小书:《历史活着》的书名,想告诉我们的。
这本小书里提到的从明清到近代的历史掌故的解说,将一连串的问题,排炮般抛给书评人和正待看书的读者;即便是最不负责的书评者,看到这样的书名,也会想到书中去找:作者凭什么说:历史就是活着的。想起郭德纲有个段子,讲了证明一个五百年的“老艺术家”还活着:小孩用脚踢踢,还动呢;大人说,“别动,小心他咬你。”当然,历史不会非要伸出脖子咬你一口,你才会意识到他活着。但有时,看到历史是这样一种方式存活那么久,总有一种别样的恍然大悟与隐隐作痛。
比如说,一篇《论雷峰塔的倒掉》自然是中学课本里的最著名的几篇课文了。文章里让人觉得鲁迅先生是因为赞同白娘子许仙的爱情,而对雷峰塔倒而白蛇出世的说法,抱有赞许的态度。实际上在另一篇《再论雷峰塔的倒掉》的文章里面,鲁迅先生对倒塌的雷峰塔,仍然抱有极大的惋惜,并从中叹息破坏者的愚昧:
雷峰塔砖的挖去,不过是极近的一条小小的例。龙门的石佛,大半肢体不全,图书馆中的书籍,插图须谨防撕去,凡公物或无主的东西,倘难于移动,能够完全的即很不多。但其毁坏的原因,则非如革除者的志在扫除,也非如寇盗的志在掠夺或单是破坏,仅因目前极小的自利,也肯对于完整的大物暗暗的加一个创伤。
今年里也不乏在自家后院挖水窖挖出一个古墓葬、私自盗出文物准备出售被刑拘的新闻,甚至还有村民哄挖银元导致“出动挖掘机”的壮举,也算得上倒塔的历史,而活到今天的明证。这种源于“目前极小的自利”式的破坏,一直都存在。大到古建、故居、遗址明目张胆地被破坏,小到散布各大论坛的“盗墓笔记”及蠢蠢欲动的入门盗墓者,“雷峰塔”的悲剧一直都在上演;早在雷峰塔重建的时候(2001年),作者就“不合时宜”地为中国地上地下的文物发出了怜悯之心,一如鲁迅先生的“岂但乡下人之于雷峰塔,日日偷挖中华民国柱石的奴才们,现在正不知有多少。”(《历史活着·“乡下人的老例”:新读鲁迅<论雷峰塔的倒掉>》)
▲李天纲《历史活着(增订本)》,三联书店,2015
火烧圆明园,大略是中国妇孺皆知的吾国数一数二的奇耻大辱,本来去北京旅游除颐和园外更有一个成倍于它的大园林可以游玩,如今那里却只剩下一堆残垣遗址和重建的假古董——这种痛楚扫兴,实在难以名状。大家把这一大罪状归于英法联军,自然是准确无误;至于同时产生的对洋鬼子的仇恨,也是最容易培养起来的感情,远胜过对东西洋而来的救世主的认可。但是到了《孽海花》小说问世流行后,人们又发现,火烧圆明园的英法联军还有个大文人“带路党”,他就是当日赫赫有名的怪才、龚自珍的儿子“龚半伦“。尽管这未必就是历史事实,但是对“汉奸”的仇恨让人开始重新审视,恢弘的园林在一把大火后,彻底被破坏殆尽的原因。
通过当时著名文人如王闿运、李慈铭、黄浚等人记载的梳理,读者们渐渐明晰,大批穷八旗和海淀居民,在当时趁火打劫的事实。如果依照肃顺幕僚王闿运《圆明园词》长诗里的说法,实际上是这批中国人,先动的手抢的圆明园。在这些始作俑者面前,英法联军的兵痞倒像是“客随主便”,自然更不会客气了。这说法,从民国以来就陆续有学者关注,应当是不差的。那些随洋人抢劫的“刁民细贼”,连园子里河中瓶瓶罐罐和石碑栏杆,都一扫而空,无怪乎宏伟的圆明园遭到灭顶之灾了。正应了杜牧《阿房宫赋》里“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一旦有人揭竿,就有大量“趁火打劫”的响应者。(《历史活着·谁先抢了圆明园》)
抢劫圆明园的中国人,与盗挖雷峰塔砖的人,当然同属一类破坏者,至今依然活跃在人们的身边。但与鲁迅《藤野先生》里对围观国人被杀头的人怒其不争不同,本书作者李天纲教授,则在这些问题面前想告诉大家:中国历史上出现的这些暴民、破坏者,这不是素质高下的问题,不是非得弃医从文、便救得人灵魂这么简单!
评论者很抱歉没有把这本书的好处一一说出来。李老师这代经历纷乱的知识分子,笔下总有些矜持得不愿露锋芒。既不屑下笔卖弄才情,也不愿与时贤比较重轻。在讲述历史原貌的时候,李老师轻轻一语过后,或许也会忍不住要提醒、暗示:历史就是以某一种姿势,活到现在;生怕读者错过。
就像《阿甘正传》里的台词说的:“没有事情随随便便发生,那都是计划的一部分”。用历史的眼光看,今天我们觉得轰轰烈烈而匪夷所思的人和事,或许也未必是随便出现。如果用“历史活着”替代上帝的安排来解释,那么过往的人和事,似乎就一点也不会陌生,也不那么意外了。(作者系复旦大学古籍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