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篮桥之记忆“庄源大酱园” 绘画/王震坤
如果说曹家渡的闹猛是扇状的,那提篮桥的闹猛就是栅状的了。如同一条炫丽的彩带,它大体上兜接住外白渡桥的富丽壮美,自东长治路开始,衔接长阳路,南北呼应着大名路、东大名路,双带逶迤,飘然向东,过远洋宾馆而直抵大连路,沿路商家辐集,百业蓬勃,核心地段在大名电影院、远洋宾馆之间,这一大片长方形的区域,上海人有点模糊地统称为“提篮桥”。
著名的13路电车从曹家渡终点站出发,穿越整个上海而直达提篮桥,路线之长,上海老话说一路上乘得你“可以养小囡”……
旅顺路与马厂路都属于提篮桥地区,它们呈九十度直角相交,曾经领养过我的宁波夫妇“公公”、“婆婆”就住在旅顺路与马厂路的转弯角上。几乎每年寒暑假,我都要去他们那里蹭几天饭,时间一长就有了一批玩伴,他们通常只有外号:“鲨鱼”、“撬格力”、“阿钵头”、“汤婆子”、“拉链”……
这“阿钵头”其实是“阿八头”,上海人家中排行第八的意思,我们没事经常一起玩,记忆中的提篮桥,其实已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到七、八十年代的提篮桥。
▲1960年代的提兰桥
阿八头的父亲在区商业局工作,子女中他最喜欢阿八头,常带着阿八头与我逛提篮桥,从旅顺路到提篮桥核心地区也就10多分钟的路,他一辈子生活在提篮桥,对提篮桥的前世今生可谓烂熟于胸,从东往西,天福楼、蓝村、南翔陆家店、伯特利、翠华楼、老正兴、鸿兴、奥林比亚、皇冠等饭店,维也纳皮鞋、翠峰茶叶、叶大昌南货和万象照相分号都很著名的商店,阿八头的老爸,一边走,一边数落着,“大跃进”以后,鞋帽、百货、文具、烟杂等30多家商店合并为大名百货商店,他指着大名百货商店说,“仔细看看,里面全是‘小老板’”。
“小老板看得出的?”我们问。阿八头的老爸笑笑:当然,第一伊拉抽的香烟起码是“大前门”;第二,他们戴的帽子大都是呢料的。
我们往里面张张,只看到那些发票夹子在纵横交错的铅丝上飞来飞去,看不到那些“小老板”。
“大跃进”以后,天福楼、蓝村、鸿兴等3家饭店合并建成两层楼的北京饭店,1959年,维也纳皮鞋店也迁到了霍山路。我们还常跟着大人去安国路淘旧货,到舟山路农贸杂货市场去看活鱼活虾。
但是,我们逗留的时间最多的还要算“庄源大酱园”,这个提篮桥最大的、专供油盐酱醋,南货烧腊的超级酱园就坐落在旅顺路42号上,靠近大名路,围墙石库门建筑,店堂内为大4开间,店堂面积有400多平方米,占地面积应该更大了。儿时记忆,为黑漆高墙门,透棚大天井,店堂轩敞,水磨金砖,夏天里面非常阴凉,穿堂风刮刮吃棒冰,等于现在孵空调;冬天呢,我们可以坐在花岗岩的台阶上,孵孵太阳看小人书,暖和得很,高高的“L”形柜台,并排能站得一二十个买主,营业员总是从高高的柜台上笑着呵斥我们“小赤佬……”
店堂是空旷的,但夏天一旦供应糟货(比如糟鳓鱼糟毛豆等)和小钵头酒酿,冬天一旦供应水磨糯米粉,队伍就膨胀,就要排到街上来了,柜内蹲卧着各色酒坛,白酒和黄酒都排在西侧,花色酒厂常常放在天井里,以示买的人多,老木头做的货架上还有琳琅的酱菜、梅干菜以及各色卤干。
说到排队,我印象最深的是庄源大的“开甏酒”,这“开甏酒”通常有两个含义,一是成批的热销酒一旦到达,为犒劳老顾客,庄源大会开一甏“样酒”免费提供给大家试喝,比如最常见的绍兴香雪酒和善酿酒,当众敲掉封泥后开一甏,伙计用直柄的小木勺伸进甏里,吊一勺给大家尝尝,“粘杯伐”?“忒甜伐”?老顾客要么到处传颂“格批酒唔没闲话了”!于是提篮桥四乡八角的人都来排队。
要么就是差评:“忒薄”或者“稍微有点酸”,那么这批酒就要折价销售了,大众评议,颇具公权意识。
“开甏酒”的第二个含义,就是庄源大的自销酒了,这是它名震沪上的强项:庄源大烧酒。庄源大烧酒之所以有特色,因为有它自酿的“金桔烧”和“绿豆烧”,前者香味浓郁,颜色黄黄的;后者为肉竹、枸杞、当归等多味药浸制而成,呈豆沙色,色味沁心,遐迩闻名,远及港澳、南洋一带也颇具声誉,所在路名因此曾改称“庄源大街”,记得电车还有一个站名就叫“庄源大”。
话说庄源大自酿的开甏酒只要一开甏,我就会立刻纠集一帮小赤佬去排队,为什么呢?只为阿八头的老爸,他嗜酒如命,每天晚上要浮一大白,而且最喜“绿豆烧”,但是家里孩子实在太多,居然有10个!孩子们都要读书,不要说穿衣吃饭,仅仅书费就够他受的了,因此家里窘迫得常常举家喝粥,佐以自做的面饼,他要喝酒,通常只能喝6毛一斤的土烧,所以我们一群伙伴就盼着庄源大的开甏酒,让阿八头的老爸改善改善,每次用我们书包里的小小搪瓷杯递上去,师傅就给你斟上满满一杯,一转身,阿八头的小漏斗正等着,赶紧倒进他的军用水壶里,如是循环排队,师傅早就看出来了,不说穿,一般到你第三次排队的时候,就提醒你了:“小举”,侬已经第三次了,可以啦!
▲绿豆烧酒曾为明朝宫庭御酒
阿八头他爹,什么酒都喝,最喜欢的还是绿豆烧,有一次,我把马厂路的一群皮大王都叫来“拷”开甏酒,积沙成塔,居然筹满了四只军用水壶,阿八头他老爸一高兴,就对我们侃起了庄源大的故事——
庄源大的“绿豆烧”虽然在上海家喻户晓,但这家百年老店起初并不是以配制“绿豆烧”著称的。早在清朝咸丰年间,有个“老宁波”姓庄在浙江开了间“庄源大糟坊”。清末,庄氏后代庄再豪勇闯上海滩,在虹口租了个店面,“庄源大”才搬到上海来。
庄再豪有一手制酒的好技术,他选用上等糯米、小麦曲,精工细作,配制成优质黄酒。其老年陈酒开坛时,一坛酒往往只剩下半坛,酒香四溢,滋味浓厚,一时远近闻名。但好景不长,民国以后,西洋配制酒大量涌向十里洋场,冲击中国传统的黄酒市场。庄再豪决心酿造出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配制酒来。经过不断试验,终于用高粱、色素、药材和白糖配成适当比例,酿成一种入口醇和、浓香中带有甜味的特制烧酒,这便是驰名中外的“绿豆烧”。它既不同于黄酒和白酒,价格又较洋酒来得便宜,很受一般中下层老百姓的欢迎。“庄源大”的名气也就越来越响了,各地都有绿豆烧,但惟“庄源大”的绿豆烧领袖群伦。
庄再豪制酒的配方对外一向是保密的,“绿豆烧”其实并不用绿豆为原料。一次,庄源大隔壁一个杂粮仓库,因到货太多,一时不及入库,便把不少绿豆堆放在庄源大门口摊晒。上门买酒的人,见到店前堆放着这么多绿豆,发现新大陆,便误传这就是庄再豪制造烧酒的原料,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大家便把庄源大的这种烧酒,称之为“绿豆烧”,而庄再豪是个聪明人,犯不着与大家较劲,也就顺水推舟,认可了这个几属荒唐的名称了。
其实,“绿豆烧”的原料还是高梁。不过,庄再豪对原料的要求特别高。一定要用来自天律、牛庄、泰兴、横泾等地的高梁。特制的红曲、玉竹(中药,养阴润肺、益胃生津)和黄栀子(中药,清热降压)捣成的色浆,配方非常严密。红曲放入酒内,酒便由淡绿色变为琥珀色,继而豆沙色,虽久藏而不褪,也不会沉淀;玉竹浆汁入酒之后,酒骨发生凝厚变化,成为人们常说的“琼浆”;黄栀子兼有清热解毒、舒筋活血的功能。再配上一定比例的上等白糖,调制后贮藏一个时期,便成了色香味俱全的佳酿了。
阿八头老爸是商业局的,不知是不是在局里专门研究商业历史的,反正他很不幸,“文革”后期没有死于政治迫害,却死于脑卒中,我现在深度怀疑和他的嗜酒如命有关。
▲提兰桥街景旧照
改革开放后,庄源大也曾红火过,其著名的“绿豆烧”(庄氏后人献出配方,改由上海中国酿酒厂出品)再次家喻户晓,可惜近年来急剧衰落,庄源大早就被拆了个精光,那高墙门、那大天井、那水磨金砖、那夏日里的森森穿堂风……
上海中国酿酒厂现在也差不多就做做酒精了。
我,再也喝不到上海的“绿豆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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