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鸣钟 绘图/王震坤
那天经过沪西“大自鸣钟”不禁浑身一震:嘴巴张得老大而且塌下去、塌下去……这还是大自鸣钟吗?积习难改且易冲动,随口就是一句沪骂。
曾经全市著名的商圈现在不过是一群巨型的水泥柜子,可以白富美,可以高大上,但就是“巴”,乡气、千人一面的神州风采,新闻联播!因为资本的伟力,它们巨兽一样从天而降,横冲直撞,摧枯拉朽,本地的历史印痕却一点都没有了。
是的,如果能够各致各的青春,我要致敬的就是1970年代至1980年代的大自鸣钟。我第一块手表就是那儿买的,表店坐北朝南,在“四百”对面,记得它隔壁是一家日用品调剂商店,叫什么“群众日用品调剂商店”。
▲1970年代上海手表
我那时在长寿路19号的上海传动机械厂上班,在大时鸣钟的东面,国棉十四厂对面,离开那表店不过三五分钟的路,几乎天天去表店看表,“钻石牌”、“宝石花”、“钟山”、“北京牌”,现在的孩子可能无法想象,当年我们买一块表可算是惊天地泣鬼神的腐败大事:你得先有张“手表票”,上面规定你购买“钻石”或“宝石”,所以这张票本身就是值钱的,马路上要翻到四五十元一张,而一块表,半钢的才80多元,全钢的也就100元出头,那时的工资都是36元,我们艺徒,第一年的月薪才“17元8毛4分”。
▲当年的手表票
所以为这张票,单位里常常头打开,如同眼下楼市的“限购”,首先“四类分子”是不考虑的,学徒也无票,有海外关系有“侨汇券”的也不给票,理由是侨汇券本身就能买表。所以有了一张票,我就天天跑表店,以至于去的趟次多了,暗恋上了那个女营业员,她白皙而小巧,两根短辫子翘着,两只眼睛又黑又大,但我相信她一定没有注意上我,我那时又白又瘦又青涩,又不敢搭讪、把妹,唯一的特征只是“不响”而已。
▲当年流行的凤凰牌自行车
我的第一辆自行车也是大自鸣钟的“四百”买的,“凤凰牌”18型,双铃,那是我做艺徒的第三年,翅膀毛有点硬了,成天就想做大人,希望被人注目,买来自行车(上海人都叫脚踏车),不是骑的,是给人看的,坐在上面整天神气活现,比现在开宝马的还“老卵”,做中班,每天下班前,都要用厂里的白回丝(纺织厂的线头下脚)擦一遍,上上油,可惜风光了没几天就被偷了。也是在大时鸣钟、在那个该死的乱哄哄、蛇虫百脚龌龊巴拉的“药水弄”里被偷的,那故事另起一行,下次表述。
在物资奇缺的时代,当年大自鸣钟就像是香港(因其环境略显脏乱有人称为邋遢小香港),就是大上海繁荣的象征,你说我们该对它抱有什么样的感情。
事实上,上海被叫做“大自鸣钟”的地名至少有过三处,现在的金陵东路河南路附近也曾叫做“大自鸣钟”,1863年的法租界公董局在此造了“公董局大楼”,文艺复兴时期风格,有一个很大的穹顶,安装了上海第一座大自鸣钟,附近也就被叫做“大自鸣钟”了。后来大楼被拆,钟也拆了,地名就此消失。
1891年的外滩,江海北关新建了一座伊丽莎白时期风格的大楼,主楼上也安装了一座自鸣钟,但可能“海关”的名头远甚“大自鸣钟”,后者的称呼就是流行不起来。
现在轮到真神亮相了,1926年,公共租界西区劳勃生路(今长寿路)、小沙渡路(今西康路)口道路中央,建起了一座钟塔,名叫“川村纪念碑”,它是日本在华商界,为纪念已故的日本纺织大王川村而建, 塔高14米,按川村的遗愿,顶层四面均嵌有钟面的大时钟,每隔一刻钟,即“叮咚”报时,声震十余里,因此称之“大自鸣钟”。久而久之,成了这一带的地名。
▲当年长寿路上闻名的大自鸣钟
有说川村是“恶人”,因为“他大肆掠夺中国的原棉资源、压榨劳工血汗”,此说似乎也没错,世上哪有金主不“压榨”而致富的?问题是川村此举到底有无“善意”呢,沪西纺织工人大都上日、夜两班(每天工作12小时),而绝大多数人又没有钟,“大自鸣钟”毕竟为广大工人提供了方便嘛,当然你也可以说如此更提升了剥削效率,反正川村里外不是人。大自鸣钟倒出名了,它的范围大致东起陕西北路,西抵常德路,南襟安远路,北倚普陀路,1958年,为了清除“殖民痕迹”, 决定把它拆了,但没能耐定向爆破,只能搭建脚手架,发动人工一层一层硬拆。顶上的大钟四个人都抬不动,区区一个钟塔,竟然拆了整整一年。
哎,大自鸣钟,那时多嘛闹猛、多么旖旎,沿街数过去,西园汤团店、恒大布店(见下图)、聚兴园酒菜馆(见下图)、四如春面馆(见下图)、西康路邮局(见下图长寿路邮局)、老宝凤银楼、民康中药店、同大昌文化用品商店(见下图)、沪西浴华池、“市百四店”……
我那时还年轻,喜欢常常倚在西康路邮局外,上街沿的绿色栏杆上眺望街景,想想自己未来的人生,觉得路真长,还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情,成就很多很多的事业,认识很多很多的姑娘。
邮局的正对面就是沿街弯弯的同大昌文化用品商店,它的左面就是“聚兴园”,中午时分可以嗅到它的硝蹄奇香,想象它的鲜美酥软;邮局的右面对马路就是“四如春”面店,就是它的“单档”和“双档”加拌面,满街麻香或葱油香,熏得你脚都站不稳,当然你也可以去邮局左对面马路的“西园汤团店”,那里的鲜肉汤团是有汤汁的,我们后来再也没有吃过比它更美味的汤团了。
踟蹰当下陌生的大时鸣钟,遥想当年24路电车到底宜昌路摆渡,看苏州河百舸争流,看岸边龙门吊的抓斗大把大把地抓起煤块觉得真杀根,此情此景永远不再了。
也许,沧海桑田本是王道。上海很多地名都有名无实了,“斜桥”还有桥吗,“盐码头”还有盐伐,肇家浜路还有浜伐,没记错的话还有一条摸奶弄呢,上世纪初的上海滩男人真下作,两只手白天黑夜地没闲着——旧址相当于复兴东路927弄附近,不过,阁下倘因此而绮念顿起,动起了坏脑筋,我倒要摸摸你的额骨头了————别想多了,就一个地名罢了,当年那些潮事那些细节,现在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老汉我怎么可能跟你细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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