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早西藏路在五马路六马路也就是广东路北海路与人民广场之间,是有一长条窄窄的绿地的,这是看焰火最佳位置。有一年,我与二哥,三点不到就到了那里,居然也已经站满了人。等到四点钟快,要紧弗煞一屁股坐下来,否则就连坐的地方也没有了。众多焰火里,我比较欢喜钢花四溅。那银色的,粗粗的光束,看似漫不经心地一条一条抽出来,亮出来,再散开去。以为它没有了,又抽出一条来,以为它没有了,又抽出一条来。像极了生命的状态。
我也真弄不懂,这些年来,“国庆节做啥”居然变成了问题。近两年总算想到去旅游,也有点像掐忒头的苍蝇,没啥方向。自驾游还要半夜三更在高速收费口等免费,真真不上台面。
老底子,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国庆节做啥?人民广场看焰火去呀!
焰火要七点钟等天全部黑了再放,不过四点钟要封路的,必须提前出发,顺利通过“封锁线”。像阿拉住在常熟路,走近人民广场也要通过三道“封锁线”呢。
着啥个衣裳去?国庆节么总归新衣裳了。男孩子白衬衫蓝裤子是“标配”,早期军裤亦可,后来薄花呢凡立丁西裤亦可;气温高的,袖子管卷起来,气温低的,加一件绒线马甲,斜格子黑白灰,邪气时髦。脚底下么总归白跑鞋或“懂经鞋”,有回力高帮篮球鞋,算侬台型扎足。
女孩子当然花头更加透一点,花衬衫,西装裤,背带裙,连衫裙,丁字黑皮鞋。老早不许烫头发,辫子总也要梳出点花样经来,各种头路,各种夹叉,各种蝴蝶结。后来开放了,也不敢大弄,刘海卷一卷,辫梢轧一轧。
还要带点啥?顶好么带一只面包,一只军用水壶装满冷开水。要走吤许多路,要坐吤许多辰光,要到八九点钟再回来,嘴巴要干,肚皮要饿的呀。女孩子么,还要带交关零食,话梅桃瓣陈皮橄榄,瓜子也少不了。
哦,还有申报纸,覅忘记,到辰光坐在地上垫屁股的。
其实,吃好中饭,心里就急煞了,巴不得马上出门。先兜兜淮海路也是好的,蹲在家里做啥,浑身难熬。
不过,老早过年过节,店家不开门或晚开门或做半天的。人家也要过节,也要看焰火的呀。
现在想想,那时商店的做派,倒有点像现在的欧洲,笃散散懈嗒嗒;现在有仔钞票,反而穷性穷悟,不但大开其门,还有高音喇叭,一副急吼吼抢钞票的卖相。
因为人民广场要放焰火,当然要交通管制封马路。
不过,老底子做事体有分寸,人民广场呀,东到西藏路,西到黄陂路,北到北京路,南到延安路,这就是最后的“封锁线”了,也就是第三道封锁线,覅讲汽车,脚踏车也不许踏进去。而且把守者,以穿制服的警察为主,纠察为辅。
想要到人民广场附近占个好位置适适意意看焰火,最迟三点半之前必须进入这第三道封锁线。四点钟一到,人也不许进。
有第三道,就有第二道和第一道。
我们西边的情况是,石门路是第二道,不过纠察为主警察为辅,看到还在踏脚踏车黄鱼车或开机动车的,就口头关照一声,快点回去,覅再出来了。对于行人,则一律放行。
口头关照,再客气,有辰光也会有口角。
一些平时就不大买账的朋友骑在脚踏车上就誏里誏声:“我屋里住了里厢呀,屋里也弗好回去啊?”“我出来拷眼酱油弗可以啊,屋里厢红烧肉还在炉子上唻。”“啥人要看断命焰火啦,我跑亲眷呀,阿拉娘舅住了里厢。”五花八门,煞是好听。
这第一道则在铜仁路,中苏友好大厦北门外,马路上每隔一米,摆一只骨牌凳,居委的阿姨老爹戴仔红袖章坐在那里,负责口头通知:“要进去快点进去,到辰光此地也要封忒嗰。”还是比较宽松的。
真正到了四点钟,情势也是蛮紧张的。哪怕进了第三道封锁线,也总要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有辰光,事先想好的地方被人占了,还要重起炉灶。
比方讲,老早西藏路在五马路六马路也就是广东路北海路与人民广场之间,是有一长条窄窄的绿地的,这是看焰火最佳位置。有一年,我与二哥,三点不到就到了那里,居然也已经站满了人。等到四点钟快,要紧弗煞一屁股坐下来,否则就连坐的地方也没有了。
换言之,一过四点钟,第三道封锁线内,人的密度至少已经超过每平方米四个人。
还有一年,就是因为稍微晚了一点,五马路六马路绿地那里已经没有了位置,我和二哥只有费尽力气沿着武胜路一路轧过去,因为武胜路东面当年绿化很好,挡视线,我要焰火一窜出来就被我看见,就必须轧到南面现在博物馆的位置,才看得清爽。
那里当年都是住家。他们开心,到辰光窗口头,晒台上侪看得到。最气人,四点钟快,他们就在家门口摆一桌酒菜,先请四面八方来的亲眷朋友吃顿早夜饭。一边劝酒,一边嘴巴里还要誏唻:“让伊拉去轧去,阿拉吃阿拉嗰,放焰火,还早唻,覅急。”
都是看焰火的人,差距咋这么大呢?
四点钟等到七点钟,老实讲,也等得蛮心焦的。人挤人,也容易走火,争争吵吵免不了。总有人出来劝,“做啥啦,侪是出来看焰火嗰,吵啥物事吵。”争忒两句也就没声音了。
太阳还没下山,就这么晒着。实在热得不行,屁股下头的申报纸抽出来扇两记,嘴巴干了么吃两口冷开水,肚皮倒不大饿。
天一黑,但凡人民公园方向传来任何动静,人群就会躁动起来。
“开始了,开始了,要放了。”弄弄还没放。如此者再三再四,人立起来又坐下去,赛过在做第四套广播体操。
终于,七点钟,砰砰砰,响起来了!红色的,金色的焰火窜向了上海的夜空。开始少,只单发,或三五连发,后来则是几十门炮齐发,还有喀拉喀拉的声音和低空的白烟。
人群中,只有低低的欢呼:“哦——嗲嗲嗲嗲嗲!”“哦——迭只嗲迭只嗲!”生怕声音太大,会惊乱了空中的美景。
其实,那时的焰火品种不多,什么钢花四溅呀,鸟语花香呀(真听得到鸟叫声),百花齐放呀,全国山河一片红呀,轮流放。
我比较欢喜钢花四溅。那银色的,粗粗的光束,看似漫不经心地一条一条抽出来,亮出来,再散开去。以为它没有了,又抽出一条来,以为它没有了,又抽出一条来。像极了生命的状态。
这焰火,一般放两个钟头。不过到了九点钟,大家还是久久不肯散去。
“啊?唔没啦?不会吧?”“再等忒歇看看。”
当然等不来。好吧,明年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