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底子的废弃铁路把杭州望江门区域隔成了几个部分,沿铁道而建的南落马营,旧时道口附近的始板桥直街,还有一道道不知名的小巷。一个少年玩着他心爱的小陀螺。 图/视觉中国
父亲的“历史问题”把我们害得好苦,“文革”高潮时,弄堂里的孩子们抱成团骂我们,说实话,我对此很记仇的——我后来很多不快的事都会迅速释然,唯独小时候受的欺负,久久地、久久地铭记心头。
那种辱骂是有节奏的,聚在你的窗下,童声合唱:捺阿爸,是特务!捺阿爸,是特务!(你爸爸,是特务)
要打,当然打不过,对方总是十几个,我就搞偷袭,弄堂转弯角子里伺着,一看见落单的,就上去对准鼻子一拳,二拳,打了就逃,对方一定鼻头血哒哒滴,我也报复地笑了。
但这样的日子总不是个办法,老妈决定带我去杭州“避风头”。她有个弟弟很小时过继给大舅舅“包老爷”,长到18岁居然没有见过面,原因是“包老爷”忌讳儿子知道这段历史。如今孩子大了,“包老爷”决定公开,所以也欢迎我们去住一阵子。
妈妈的大舅舅,我要叫“大舅公”,脸长得太黑,在单位里还是个不徇私情的门卫,大家便叫他包公、“包老爷”,住在杭州望江门,因为“望江门济公大闹秦相府”的故事,望江门在杭州历史上可是赫赫有名,它是杭城古代东南部的城门,始建于南宋绍兴二十八年(1158年),门其东有茅山河草桥门。南宋末毁。元末,至正十九年重建城垣,拓展东城三里,在此建门改名永昌,因登城楼可远望江潮,清康熙五年改称望江门。门外是一片江涂田野,乡民以种菜为业,杭州城的蔬菜多由此门入城,故有“望江门外菜担儿”之谣。
▲望江门又名草桥门,古有“望江门外菜担儿”之谣
望江门东邻著名的“城站”,即杭州火车站,北邻“清河坊”,如今著名的“河坊街”,胡庆余堂国药号所在地,当然,城门早在民国初就因筑路而拆除了。1968年夏天,我和母亲到达的时候住舅公家,望江门附近的“肉厂宿舍”。
众所周知,杭州说话喜欢带个“儿”字,伢儿、瓢儿、帽儿,我在家排行第二,大家便叫我“阿二”,“肉厂宿舍”的全名叫“杭州肉类联合加工厂职工宿舍”,它其实是个新村,大门围墙内有十几个门牌号呢,我在那里才第一次享受被“热捧”的感觉,“少年人生”完全改写了。
▲望江门紧邻胡庆余堂
这一切,因为有了“牛大王”。
“牛大王”就是我的三舅舅戚定元,他过继给大舅公以后一直没看见过我,所以突然出现这么个大外甥,高兴得他整天咧嘴笑。
“文革”初期,杭州也到处闹武斗,三舅的一派斗输了,“牛大王”也就“解甲归田”,回到望江门称大王,之所以叫他“牛大王”,第一是属牛,第二是肌肉发达,力大无穷,方圆十余里,举杠铃,他是冠军,长相又帅得亮瞎眼,那些女青年整天往我们家钻,找理由赖门口,讪讪地看他一眼也好。
记得有个邻居,说是“老红军”的女儿,住我们家对面,每晚准八点对着我们家深情地唱《海防前线望北京》,总是那首歌,用心可谓良苦,那声线,现在的说法很颤,真有“风吹汗毛肉会麻”的感觉,“牛大王”顺手给她起了个外号“倩色色”,杭州话很轻佻的意思,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每晚的直播不能怨她,是荷尔蒙让她不能自主的。
▲“牛大王”是肌肉男
牛大王会武术,打的是“岳拳”,说是岳飞传下来的,要我也练,我跟了他几天也就不了了之,倒是他的一帮小跟班,整天对我阿谀奉承,捧脬呵脬,美得我几乎忘记了弄堂里的屈辱。
我们最常玩的地方有几个,首选是“胡庆余堂”,邻居“皮夹儿”的老爸就是胡庆余堂的老药倌,夏天的胡庆余堂真阴凉,青砖大瓦房,弄条破席,大青砖上一躺,比现在的空调间舒服多了,那时节胡庆余堂被冷落了,很多房间做了仓库,“皮夹儿”常带我们去偷些甘草来嚼嚼,北瓜子偷些回家炒炒也味道颇不恶。
▲胡庆余堂大井巷店
第二个地方自然是清河坊的“大井巷”,那里全是明清以来的老房子,无数的老房子,不知何故很多房子不住人,印象里,大厅很大很深,光线暗暗的,有些许阴森森的感觉,按中国传统的格局正中间放着书桌供桌,书桌上应该是一座小屏风,另一边是一只大花瓶,正中墙上挂着一幅中堂,四季更换,中堂两侧是一付对联,也随着中堂换季。但现在全是空空的,积着厚厚的灰尘。
厅中间放着四张茶几,八张靠椅,不知多少年没人坐了,也都是冷冰冰硬梆梆灰尘厚厚的,大厅的柱子油漆剥落露出原木的颜色,一直到后来房屋拆除,被白蚁蛀过的柱子,始终顶着沉重的大梁和屋顶经历三个世纪,沒有倒塌。地上铺的大青砖经历了一个又一个世纪,灰色方砖中间凹了下去,四边凸起着,我们在上面打弹子玩。
▲大井巷里许多明清老房子
然而玩老房子最刺激的玩法是晚饭后大群人涌进灯光黯淡的老破屋,听“牛大王”和他的同学“延荣”、“贼眼儿”等讲鬼故事,杭州的民间鬼故事,特别是晚清以来,民国间的鬼故事最多,大财阀、大军阀、姨太太,小丫鬟、读书人之间的恩怨情仇,把每间老房子都弄成了鬼气森森、阴气重重的人间地狱,更有那时流行的恐怖故事《恐怖的脚步声》、《绿色的尸体》……常常讲到关键时刻不讲了,大家竖着汗毛散伙时一片鬼哭狼嚎,谁也不愿意先走,最后胆大的一跑,大伙儿跟上,跌倒的,抢道的,哭的,嚷的,喊救命的,那真叫个乱,“牛大王”他们尽捂着嘴笑。
三个月里,因为是“肉联厂”的职工,舅公几乎天天买来廉价的肉制品,蹄髈(杭州人叫‘壮儿’)、脚圈、排骨、猪杂碎,牛大王骑着自行车陪我玩了杭州所有的名胜——但我在那里的极乐生活很快就结束了,老妈不可能一直把老爸孤单地撩在上海,回上海前,我已经学得一口流利的杭州话,想起又要开始被欺负的生活,我难过得痛哭,小伙伴们也依依不舍,只是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伤心,纷纷说“阿二哎,你可以再来玩啊”!唯独“牛大王”知道真相,他深沉地看着我,深情地说:下个月,舅舅就来看你!舅舅说话算数,啊!
我泪流满面地离开杭州,火车上一直默默地流泪,原来人间还有如此温暖的地方,我发誓,我将永远爱着杭州,今生如果能做个了不起的人,我将不允许任何人说杭州一句坏话。
我那年虚龄14岁,坐在火车上,突然觉得胸中充满着一种麻麻的、痒痒的、酸酸的感觉,它有点痛,更多的是一种无以名状的肿胀。
很多年后才知道,那就是诗,诗的懵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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