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尼亚舅舅》剧照 图/CFP
《家》剧照(图为本报资料图片)
《李白》剧照(图片由濮存昕提供)
《建筑大师》剧照。导演林兆华对易卜生的这部作品进行了重新解构。在和姑娘希尔达(陶虹饰)的谈话中,主人公索尔尼斯(濮存昕饰)慢慢摸到了通往精神欢愉的那扇门。在这出戏的最后,当索尔尼斯手拿花环一步步走上天梯,走向摔死的命运时,心有灵犀的观众会痛哭流涕。(图为本报资料图片)
采访濮存昕,是在他当选中国剧协主席的第四天中午。由他主演的人艺大戏《李白》正在首都剧场开启新一轮演出,他把记者领到自己位于剧场的化妆间,一阵忙碌之后,把一杯热水放在记者面前的桌子上。“委屈你用我的杯子喝水啊!不过我觉得我刷得还可以,都烫干净了。”
“你有办公室吗?”
“没有。我拒绝办公室,不喜欢那个感觉。有个小房间就挺好。”
化妆间门口的走廊上竖着一块白板,上面是《李白》的演出日程,从7月17日开始,总共10场。这是人艺在1991年排演的大戏,当时38岁的濮存昕,更多精力还放在演电视剧上。但是因为没有别人来接这个角色,他作为导演苏民的儿子,只能当仁不让。
青涩,使劲,用肌肉演戏——24年后的今天,在成为国内话剧舞台上数一数二的大腕之后,濮存昕这样评价自己当年的舞台表演。而今天的他已然不同。原因呢?本以为他会说人生啊,阅历啊,而他给出的回答是:“当你没有肌肉可用的时候,你就非得走心了。”
自称“没有肌肉可用”的濮存昕,看上去仍然身姿挺拔。坚持锻炼身体,让他有体力应付每年100场以上的话剧演出——哪怕是当了剧协主席,这个数字也不会减少。他热爱舞台,热爱戏剧,几十年来始终以“做一个有讲究的演员”要求自己。“戏剧让我们认识天地、历史、社会、人性,让我们有美的感觉。”
采访结束,也到了他回家休息的时候。路过排练厅,探头张望,看到里面有人,62岁的濮存昕一下蹦进去,夸张地扭腰,夸张地打招呼:“嗨~~”排练厅里爆发出一阵欢快的人声,他扭头对记者说:“得,我跟他们贫会儿。”
首席对话
嘉宾:濮存昕 中国剧协主席
采访:邵岭 本报首席记者
“我今年整62岁,还有5年时间差不多了。5年之后,你就不会在舞台中间站着了。但即便你在舞台边上站着演配角,也要让人觉得你不白站在那儿,而是有价值的,是可看可赏可品的。”
记者:从1995年开始,你的重心从影视剧转向舞台,到今年正好20年。舞台表演,或者说戏剧表演最吸引你的是什么?在舞台上经历了那么多别人的人生,并且大多数是痛苦的人生,究竟是快乐多一点,还是不快乐多一点?
濮存昕:快乐,快乐,还是快乐。乐在其中。因为我们在体会,在表达,并由此获得精神生活的欢愉。
昨天晚上,我演《李白》,长江拜别那一场,戴着枷锁走到白帝城,一年哪!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那是什么样的经历?但是当他面对长江作诗的时候,一边用血泪一般的文字诉说自己,同时要有美感,有韵味,有文人的那种行笔调色的过程,那是有审美状态的,不是哭哭啼啼的。艺术家在讲述自己痛苦的时候,跟农妇老太太那可不一样。你得能把这个范儿演出来,把这种状态演出来。“永别了长江,而后只能在梦里和你相见,明天我将离开你,往山的深处走,去夜郎。”夜郎在哪里?云南。艺术家就要有这种天地情怀。这不是常人的那种悲切。我们今天的艺术家,整天为三斗米折腰,挣点劳务费,装修房子,可以,但要在心里留出点空间,跟前人接上。
记者:你在舞台上塑造了古今中外那么多不同的角色,是通过什么接近角色?调用生活经验,还是阅读?你所理解的舞台表演的最高境界是什么?
濮存昕:阅历,阅读,都需要,但都不是全部;理解力,想象力以及你自己的表现能力,缺一不可。你对人物的理解有多深,你能找到多少把想象落到实处的方式,都影响到你最终对人物的塑造。我的感受是,你越放松自己,越投入到创作集体的空间,你离角色就越近。因为台词设计好了,剧情安排好了,导演的意图也传递给你了,这就像跳交谊舞,你越想着自己要怎么跳越不行,必须跟上对方。只有在自己能够控制的地方再发挥一下。
表演有三个阶段:不太会演戏的时候,总是想着我要怎么演;会演一点了,就想着别人怎么演,然后通过肢体、眼神、气场的交流,自然知道自己该怎么演;再往上走一个台阶,想的就不仅是自己和对方,而是要懂观众怎么看。所以我们需要看画展,听音乐会,看别人的戏,学会做一个好的欣赏者,一个好的观众,这样你就能成为一个有自省力的创造者,知道应该怎么去表演。我自己是一个兴趣比较广的人,舞蹈、音乐、美术、戏曲都喜欢。我自己也画画写字,当然我写得画得都不好,但是你潜心进去之后,你对于自己在舞台上的状态有更形象性的感受,每次都能表现出不同的造型和形态。
舞台表演的最高境界:信手拈来。你和角色之间无缝连接,观众由此勾连起自己的人生。如果以10分来计的话,盖叫天先生已经全说透了:3(分)形,6(分)劲,心已8(分),无意则10(分)。什么意思?别演戏,得演人,用一个典型的、个性化的、但首先是一个正常人的直觉在台上表演,而不是概念的,虚假的,空洞的,苍白的。说台词别光说词儿,说词儿里面的意思;别把词儿说的像蹦豆子一样,那个抑扬顿挫啊,拿腔作调啊,观众根本听不出意思来,白搭。
记者:你是国内话剧舞台上公认的票房保证,很多观众愿意冲着你的名字去买票。你怎么评价自己?以你二十多年积累的舞台经验来看,什么是演员的基本修养?
濮存昕:我当知青的时候,参加业余宣传队,写宣传稿,编小剧目,寄给我父亲看,他会把错别字划出来给我寄回来。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养成规矩,直到后来演戏,一直要求自己做一个有讲究的演员,为观众奉献可看、可品、可赏的表演;尊重自己在观众面前的每一次亮相,不能辱没自己的行当。没有这种尊重,心里不会柔软,不会被台词和人物感动。
今天的话剧演员在训练中容易忽略很多东西。西方表演艺术体系对演员有非常严格的训练,我们还不够。我自己得益于当年业余宣传队的生活,记得那个时候看《红色娘子军》,我们就用拖拉机轮子,焊上一杆儿,在三合土夯的地上练功,练形体,练大跳,撕腿跳,变身跳。我一条腿有毛病,力量不够,更愿意去练,靠着另外一条没毛病的腿,全都能来。
但我到现在也没觉得自己行。我们要向戏曲演员学习太多东西:舞台上讲话时的口型,不许像生活中讲话,要有舞台感,要有空间感,要有传递,要大张口,嘴皮子要紧,这些戏曲演员的讲究可是话剧演员在训练中容易忽略的。但是如果你注意了,你有了,在台上是真出彩。
记者:说到腿,你从来不避讳说自己9岁以前一直靠拐杖走路,小学时候有个外号叫“濮瘸子”。现在还有影响吗?
濮存昕:有。现在我每天晚上演出的时候,还是能感觉到一条腿的膝盖力量是不够的。我今年整62岁,还有5年时间差不多了。5年之后,你就不会在舞台中间站着了。60岁生日的时候给自己想了两句话:已得其所,安分守己;玩学做,悟舍了。演不动就别演了,观众看你也费劲了。千万不要觉得只有自己棒,到了时间就得离开。但即便你在舞台边上站着演配角,也要让人觉得你不白站在那儿,而是有价值的,是可看可赏可品的。
“我们需要各种各样的戏剧,需要林兆华,也需要孟京辉、田沁鑫、何念,戏剧应该是有无限可能的。我对此怀有一种很本能的历史态度,就是你坚持了自我信仰,错也是值得尊重的。”
记者:话剧市场在最近10年来飞速发展,蛋糕越来越大,不少话剧作品为了抢占市场、推高票房,仿效影视圈走明星路线,催生了一批所谓的明星话剧。但不少由明星做招牌的作品口碑并不好;同时很多话剧演员不得不先去影视剧里混个脸熟。你怎么看这个现象?
濮存昕:我自己也是靠影视出名的。这是市场化以后的必然现象,得承认,得坦率面对。现在我们进入传媒时代,知晓率就是经济。而所有艺术,追求的都是要让更多的人欣赏到,舞台也是。所以说我们一个戏哪怕演了很多年,演了上百场,还要演,总想着哪里可能还有人没看到过而这个戏可能真的还挺值得看。人艺有将近30个翻箱戏经年累月地演,就是希望有更多人看。那我们就不能太自以为是,太高深,你还得让更多人接受。
另外,现在年轻一代的演员很多都是从学校直接进剧团,拍影视剧除了让他们挣钱、出名之外,也是他们进入各种生活空间的很好的机会,将来对他们的舞台表演是有好处的。所以我在人艺坚持了十多年的一件事,就是每年10月份之前,必须把第二年的演出计划落实,为的就是方便演员们外出接活儿。
关键是你要知道你干的是这行,你得身上有活儿,有东西,能够把一些审美情趣比较高的、有思想价值、能够带来思考快感的作品表现出来。你的活,你的嘴,你的形体,你的审美态度,你演戏能演到什么份上?你能和观众的精神相会于台上台下那个空间吗?我们前辈们达到过的那种审美状态,今天的演员能不能做到?如果做不到,谁买你的账呢?商业不买你的账。你自己买你自己的账,也就演个一两场,完了。
记者:说完演员我们来说说戏剧本身。市场大了,戏剧的样式也越来越多,人艺所崇尚的传统表演美学,在实验戏剧、白领戏剧等夹击之下有没有显得过时了?有没有改进的必要和可能?
濮存昕:我一个朋友,前一阵看了迪伦·马特在1950年代创作的《贵妇还乡》以后跟我说,看多了实验戏剧,突然看看这种传统的故事性的作品,有一种特别舒服的感觉,能够从故事、人物和细节里获得共鸣。现在太多实验戏剧是站在一个引领观众的立场上,让人看着很费解。
我并不是说一种好一种不好。在我看来,我们的舞台上需要各种各样的戏剧。我父亲对林兆华是有看法的,因为他只看焦菊隐先生排的戏。但我认同林兆华。如果没有他,我们的戏剧这条路会更窄。所以我可以一边演《茶馆》一边演林兆华的《建筑大师》。我们需要林兆华,也需要孟京辉、田沁鑫,戏剧应该是有无限可能的。何念也不错,尽管他们这一拨更年轻的孩子还需要在完整性上下功夫,但只要他是认真的,就全对。我对此怀有一种很本能的历史态度,就是你坚持了自我信仰,错也是值得尊重的。
所以,艺术之间不要比赛,而是各人想办法把自己的做得更好一点,这样就能百花齐放。再老的东西,只要是好的,100年后,照样有价值。就像你去看文物展览,去看拍卖会,那个工艺,让人惊叹不已。
记者:那怎么理解去年人艺《雷雨》引发的笑场?
濮存昕:那是我们没演好。
记者:不是本子的问题而是表演的问题?
濮存昕:对。跟你透露一下,我们已经在着手重新排演这部作品,估计明年完成。这个剧本诞生于1934年,全国上下一个样式演到今天,到了重新诠释的时候了。实际上,曹禺先生没有留下一句赞赏的话,没有一次说过谁演得好哪个角色塑造得好。文革结束后,人艺恢复的第一台戏就是《雷雨》,他看完之后和演员握手:“谢谢”,“大家辛苦了”,“太好了”,然后拄着拐杖从后台上二楼办公室,在台阶上一边走一边说:“是之啊,这是什么啊,演得不对啊”。在曹禺去世之后,每每想到这件事都让人非常难过:我们没有把他的作品理解深,理解透。他写的究竟是什么?他想表达的究竟是什么?
记者:这次复排会把重点放在哪里?
濮存昕:回到原点。用我们的直觉,用我们真实的判断,而不是理论和现成的经验,去进入曹禺在作品中构建的情境,接近他的原本意图。我们不会对故事情节进行改动,但我们要站在当下的基础上进行解构。对世界,对文学,对历史,我们的理解不是半个世纪以前了。一定不能让今天的观众看完之后,还觉得这是一部关于乱伦的戏剧作品。
“戏剧一定会更好的。悲怆、失望、沧然涕下、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那都是古人情怀,老了,我们不要。我们要多想想自己在做什么,有没有拿出足够好的东西来影响年轻人。”
记者:你作为新当选的剧协主席,怎么评价当下中国戏剧的现状?
濮存昕:我们刚刚进入商业化,一定有很多问题。比如票价太高;比如要激发剧团和艺术家的创作活力。但是我相信,今天这个社会需要戏剧。一个城市如果剧场繁荣,城市的性格就会受到滋养。舞台艺术会让很多人感兴趣,愿意进行文化消费的观众很多。永远会有人喜欢这样的氛围:台上台下同处一个空间。
戏剧一定会更好的。问题是,我们都是受前辈影响才走到今天,我们怎么影响后面的孩子:到点化妆,上台认真,排练要有状态,用作品别用理论说话。悲怆、失望、沧然涕下、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那都是古人情怀,老了,我们不要。我们要多想想自己在做什么,有没有拿出足够好的东西来影响年轻人。所谓“择善固守,以待来者。”
记者:我发现你不太愿意批评别人,更愿意审视自己。
濮存昕:我前两天看到一副对联,特地拍照留下来:若真修道人,不见世间过;若见世间过,即非修道人。
所以,我更愿意问的是我们自己在做什么?能不能像前辈那样立起来?戏剧悟道,艺术修身。戏剧让我们认识天地历史社会人性,艺术让我们有美的感觉。就像闻一多在《奇迹》里面写的:我们在忙什么呢?也许在等待奇迹的发生。而奇迹就是完整的像舍利子一样闪着光的美。
自传节选 内务部街,最初的记忆
父亲当时有一身西装,天蓝色,还有顶礼帽,出席活动,都是这一身。我们就围着他左看右看,都说他穿上这身西装,像电影《红色娘子军》中乔装打扮的洪常青。
即使作为孩子旁观,我也隐隐能感到,父亲在剧院是个受尊重的人。他说话大家都会竖耳去听,即使是在一些亲戚聚会的场合,大家也都愿意听他讲演戏的事情。
还记得父亲曾参与过一次剧本创作,是为支持刚果(布)人民革命斗争,一个世界革命题材戏。我父亲是编剧之一,其他两位是英若诚、梁秉。三个人常在我们家聊剧本,那个没黑没白地聊啊,还抽着烟,喝着小酒。我在一旁东串串西跑跑,听不懂他们在谈什么,但他们那种对戏痴迷、费心琢磨的样子,印象特别的深。戏排练时,我看了,记住了一些好玩儿的事儿,比如跳非洲舞。那时谁知道非洲舞怎么跳?跳着跳着就有人把腰扭了,或者把胯伤了……
你如果是个演员的孩子,这种乐子真是看也看不完。看《三块钱国币》,最有趣儿的是朱旭老师摔花瓶,演一场就碎一个。我坐在台下就想,这么好的花瓶,得碎多少个啊?
还有《祖国万岁》里的大炮那真叫个像,《南方来信》中刘骏阿姨演一个潜伏在南越傀儡军内部的女兵,穿丝袜筒裙、戴船形帽,烫着头发,涂着眼圈。生活中哪见得着这个?就觉得好看,怎么那么好看!
还有一些,你不用去看,乐子也会自动灌到你的耳朵眼儿里。有一回,演《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父亲演男主角,演完戏回家,一进门就哈哈笑个不停。笑什么呢?原来吕齐叔叔演男爵将军,到他演戏时,吊杆上一只灯泡突然碎了,吓得他一激灵,后半段台词吭哧半天才接上,惹得台下观众一阵笑,甚至到他下次再上场,有些观众的笑还没止住。我父亲就是在剧院没笑够,回来又跟我妈学,学着学着又开始笑。这就是演员家庭的生活。
戏看多了,自然会模仿。还是看这出《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引起的,其中有个情节,是王公贵族向小姐求婚,有个单膝跪地的动作。我正上小学四年级,这个年龄正是男孩儿又皮又淘的时候。课间休息,也不知怎么了,就想来那么一下,右手画俩圈,再往前一伸,就给一个女同学单膝跪下了。同学们一下子哗然了,“臭流氓”“臭流氓”的一通大叫。老实说,这个恶名难受了我好一段时间,我也懊悔,没有什么恶劣动机啊,不就有点儿人来疯吗?
这就是戏的影响。在你不知不觉中,戏剧这些幻化的东西,已经一点点浸入你的血液与肌体里了,连同一些感官记忆。你看我现在经常坐在新装修的人艺化妆室里化妆,但要让我说起儿时的记忆,我还能说出那时化妆室的感觉,就是一种老化妆品的味道,大概是用食用油调出来的。老年间卸妆用的是香油,香味弥漫着整个后台,现在的后台早没这味儿了。
——摘自濮存昕自传《我知道光在哪里》
人物小传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员
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
1977年考入空政话剧团,1986年进入北京人民艺术剧院。
电视剧代表作品:
《编辑部的故事》《三国演义》《英雄无悔》《推拿》
电影代表作品:
《清凉寺的钟声》《洗澡》《鲁迅》
话剧代表作品:
《雷雨》《哈姆莱特》《茶馆》《李白》《建筑大师》《万尼亚舅舅》《窝头会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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