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烨
不知不觉中,新世纪文学就走过了整整15个年头。15年,不只是时间的延续,年头的累积,新世纪以来,文学在体积的变量,关系的变动,形态的变化,结构的变异等方面,日新月异,又前所未有。可以说,以前存有的各种元素、现象与问题依然都在,但又添加了新的现象,形成了新的形态,提出了新的问题,隐含了新的变数。
因此,如何认识新的文学现象,把握新的文学现实,就成为新世纪以来当代文学最为重要也最为严峻的时代课题。
毋庸讳言,新世纪文学不断地延展与持续性放大之中,已非单一、单纯的文学领域里的自给自足的现象,它必然又自然地连缀着社会风云、经济风潮与文化时尚,正在成长或变异为一种混合形态的新型文学,其基本特点,尤以“丰繁性”、“混血性”、“新异性”与“外向性”,显得更为突出,也特别值得探究。
丰繁性。新世纪文学与过去文学的一个最大不同,是文学无处不有处处有,无时不在时时在,既在多角度、多层次地“漫延”,又在全方位、全系统地“泛化”。这种“漫延”与“泛化”,即由过去的基本上以体制内作家为主的严肃文学或传统型文学,分化为严肃文学、大众文学和网络文学的三足鼎立新格局,也包括不同板块领域里的内部分野与分化,使得文学比过去占据的地域更为广阔,活动的空间更显博大。
当下的文学创作,总体来看是活跃而丰繁的,即以文坛内外最为关注的长篇小说来看,现在每年的长篇小说总产量都在4000多部以上。在数量稳步增长的同时,近两年的许多长篇小说,都表现出直面新的现实,讲述新的生活故事的审美取向。在受众极为广泛的网络文学领域,类型化的长篇小说,从题材到主题,广泛涉及历史与现实的方方面面;写实的和虚构的,都有现实性与想象力的各自支点。跟过去相比,现在的文学,领域扩大了,观念多元了,写法多样了,作品丰富了,不同代际的读者和不同趣味的需求,都有与之相对应的作者和作品。文学在写与读、供与需上,达到的多样而深层的互动,是前所未有的。
混血性。新世纪文学更为深刻的变异,还在于它越来越具有混合性、混杂性与混血性。文学已不再是只在文学内部“小圈子”里打转转的自我循环,而越来越成为一个凝聚着新力量,混合着新关系,含带着新元素的文学大域场。比如,在文学生产上,日益呈现出多机制与多成分的交织性,创作的组织,写作的主导,作品的运作,由传统的作协体制、期刊和出版社机制,变成事业与企业、国企与民营、纸媒与网络等多种力量共同参与、多个链条齐头并举的多元状态;在文学关系上,介入文学的元素增多了,影响文学的关系复杂了。过去影响文学的,主要是社会文化氛围,现实政治环境,现在不断加入进来的,既有市场与资本,又有传媒与信息,还有网络与科技,这些元素的介入与强化,使得文学的场域格外混杂,文学的关系更为复杂,影响文学的元素与因素、动能与动力,也更加的多维与多向;在作家群体与作品构成上,因为新代际的崛起,类型化的分蘖,成分更为丰富,样态更为繁杂。严肃与通俗,传统与类型,纸质与电子,线上与线下,各自为战,又相互渗透,总体形态更为丰繁多样。在文学的传播、阅读与接受上,因文学读者的年轻化,审美趣味的分化,娱乐需求的强化,在文学类型多样化的同时,文学的阅读也将进而走向分层与分众,多面与多边。经典阅读与轻松阅读,纸质阅读与电子阅读,静态阅读与移动阅读,将在分化中并立,在共存中互动,并带来趣味上的抵牾与观念上的冲撞。
新异性。新世纪文学包含了庞杂性、暧昧性,更包含了新异性、新质性。因为一些现象常常鱼龙混杂,良莠不齐,所以需要认真解读,仔细辨析。比如,以“80后”作者为主的青春文学写作,一直在图书市场上长盛不衰,似乎是挤占了主流文学的应有份额。其实这种主要针对学生读者的性情写作,原本就是主流文学未曾涉足的领域,青春文学的长足崛起,实际上是以新一代作者对应新一代读者的方式,给整体文学所忽略的环节和领域在接续余缺和弥补空白。还比如,网络文学写作在近年的寻索与整合中,渐渐由类型文学的写作与运作方式站稳脚跟,并扩展到传统出版领域,扩伸到影视领域,延宕到游戏、动漫领域,吸引了大量的年轻受众。其实大众化的读者一直以“潜伏”的方式存在着,在类型化写作不发展和不发达的时侯,他们只好选读来自港、台与海外的类似读物作为代用品,现在有了品类多样的类型文学作品,正好适应了他们的阅读期待与审美需要。而这种写作又使一直薄弱的通俗文学、大众文学,得到了较大的发展与极大的丰富,并使整体文学的总体构成上,有雅有俗,高低搭配,布局适当,更趋合理。网络博客的写作在自由性、互动性中显示出来的民主特性,青春小说作者与“80后”群体在成长中分化,在分化中成长的趋向,都以面对现状和适应需要的新调整与新变化,显现出新的文学生长因子,表现出文学人的新的努力。
外向性。当代文学自新时期起,就随着整个国家的改革开放,由相对封闭的状态走向不断开放的状态,使新时期之后的文学在中外文化与文学的碰撞与交流中,不断获得新的借鉴与新的助力。这一趋势的持续发展与全球化的日益加剧,更促使进入新世纪的文学,较前明显地呈现出鲜明的外向性。这种外向性,首先表现为在主流文学体制方面,高度重视当代文学的对外翻译与向外传播,注重向国外读者推介中国作家与中国文学。其次,传统型的实力派作家普遍重视对外的文学交流,看重自己作品的对外译介,在这样的努力下,我们在国外有影响的文学名家不断增多,他们的作品被译介到国外的也越来越多,甚至开始摘取一些重要的文学奖项。再其次,中国当代文学界与海外汉学家、翻译家的文学交流与学术互动日渐频繁,合作更显广度,交流更见深度。这种外向在创作方面,近年来主要表现为国内文学界与海外华文界的紧密联系与密切互动,在国内的一些重要的文学评选、评奖和批评、研讨活动中,时见海外华文作家的身影,海外华文作家也多在国内的名刊、大社发表和出版作品,在国内也拥有着数量不菲的文学读者,这使他们的写作事实上已经融入了中国当代文学,并成为其中的一个重要构成部分。而在国外求学的一些学生作者与学者作者,因为网络与网络文学的牵连与中介,频频隔洋跨国参加国内的网络文学竞赛和在国内发表、传播作品,使得网络文学中海外华文文学的总体比例,目前已占据到了30%左右。这种文学向外伸展,作者内外勾连的情形,已成为新世纪文学靓丽又耀眼的一道风景,也使新世纪文学充满一种前所少有的开放的活力。
新世纪文学这样一个全新格局与基本形态,主要是在进入新世纪以来的15年中日益形成和逐步实现的,但它与直接催生出它的1990年代,有着深厚的渊源,与1990年代之前的1980年代,也有着相当的关联。因此,新世纪的15年,接续着1990年代的10年,也系连着新时期的14年,是一个文学大时段的小时代。因此,新世纪文学与新时期文学有着内在的血缘关系,改革开放以来的近40年文学,在波澜壮阔的演进中,显然带有其相当的连贯性与整体性。这是我们观察新世纪文学应有的一个历史意识与基本视野。
“丰繁性”、“混血性”、“新异性”、“外向性”,使新世纪文学打上了它特有的时代印记,使它呈现出了与以前的文学时代完全不同的独有风貌。但显而易见,这样的一些动因与动力的存在与作用,又使新世纪文学充满了未曾有的复杂性、可能性与不确定性。因此,对于文学批评、文学研究来说,新世纪文学既是一个难能的研究对象,也是一个难缠的研究对象。它的长短兼有的丰富性,新旧杂陈的复杂性,都要求研究者在整体把握中抓取要点,在具体分析中解读难点,从而比较准确地描述出纷繁不羁的现状,比较客观地阐述出其发荣滋长的本相,并就其美学趋向,基本特点与主要经验,及其确实存在和需要解决的问题等,发表深中肯綮的意见,提出实事求是的建言。这是一种诱惑,一种挑战,更是一种责任。
(作者系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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