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情人节与小年夜”撞“在了同一天。中国传统文人的恋爱,似乎总是隽永的。作品里,张生见了崔莺莺,魂灵儿去了九霄云外,却只敢在红娘跟前道出“小生未曾娶妻”;贾宝玉对林黛玉表白,不过是一句“你放心”;在现实世界里,钱钟书和杨绛,恰好地诠释了爱情的势均力敌,对王世襄和袁荃猷来说,最好的爱情,是从一盆看起来平淡无奇的太平花开始的。
那一天,春风十里吹正好,清华园里,一袭青布大褂、戴老式眼镜的钱钟书遇到了清秀可人、娇俏玲珑的杨绛,“春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没有订婚。”一向清高孤傲的清华才子如是说。“我也没有男朋友。”彼时,杨绛才貌双全,追求者众,被同学戏称为“七十二煞”。这次见面,让两人的感情飞速升温,钱钟书有诗云:“缬眼容光忆见初,蔷薇新瓣浸醍醐,不知腼洗儿时面,曾取红花和雪无。”那天的见面很是美好。从此,两人开始书信往来,对文学同样的热爱,性格上相互的吸引,使得两人越走越近。
1933年,钱钟书在清华毕业,应父命去光华大学任中文系主任。杨绛尚未毕业,两人一南一北,开始了异地恋。钱钟书的家人并不知道杨绛的存在,但频繁的通信,让钱父有了好奇之心。有一天,钱钟书的父亲擅自拆阅了杨绛的来信。恰逢杨绛在信中写道:“现在吾两人快乐无用,须两家父亲兄弟皆大欢喜,吾两人之快乐乃彻始终不受障碍。”钱父阅完,眉笑颜开,对杨绛大加赞赏,立刻回信,就这样定下了这个聪慧灵秀的儿媳妇。自此,两人的爱情公布在两家人面前。订婚后的二人,再次劳燕分飞,他返回光华大学教书,她回清华园继续读书。
订婚一年后,钱钟书参加了教育部公费留学资格考试,当时英国文学只有一个名额,听说钱钟书要考,许多人吓的直接放弃了。不知这个段子的真假,但被许多人当做笑谈流传了下来。毫无悬念,钱钟书顺利拿取“庚子赔款”奖学金,将赴牛津求学。闻此消息,杨绛自是极为高兴,牛津是追求文学人眼中的天堂,那里出了许多大家,莎翁、狄更斯等等,一个个名字都如雷贯耳。
几年前,杨绛由母校校长帮着申请到了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学院的奖学金,但要自负生活费,她心疼父亲负担重,放弃了出国。“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谁想,她去往清华,却邂逅了命定的爱人呢。
这次,钱钟书让她一同前往,她也不放心那个连蝴蝶结都不会打的他,但她还有一门大课没有考试,同老师商量后,以论文形式代替考试,提前毕业。来不及跟父母提前打招呼,她就回到了家中,父母见到她很是开心,两人婚事也提上议程。同年七月,他们完婚。
一个月后,两人从上海出发,乘船同往英伦。海,一眼望不到头;风,猎猎地吹。两个追求梦想的青年男女,第一次远离家乡,去向那不可知的国度,好在他们是两个人,可以相互慰藉相互依靠。
别看钱钟书是出了名程度大才子,可在生活上,尚处于幼稚园阶段,鞋子经常穿反。这不,刚到牛津的第一天,他就在下公交时摔了一跤,直接磕掉了半颗门牙。回到伦敦的居所,杨绛见之非常着急,在学医友人的指导下,带着丈夫去医院拔掉断牙,重新镶了新牙。尽管自小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可杨绛照顾钱钟书可谓是无微不至。
牛津的日子,是他们一生中难得的美好时光,经济不宽裕,精神却很享受。钱钟书拿到学位后,两人又启程前往巴黎大学,那是一个比牛津更自由的学校,在那里,他们迎来了自己的孩子。彼时的钱钟书,那个原先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才子,竟已学会了做很多饭菜。杨绛产后,他为了第一时间看到醒来的妻子,一天大汗淋漓地跑了四个来回。女儿的出生,为两个人带来了另一种欢乐。初为人母的杨绛,才刚体会到孕育生命的快乐,却又尝到丧母之痛。那是她成年后,第一次体会到失去至亲的痛苦,尽管钱钟书从旁安慰,杨绛还是放声痛哭。后来,她在《我们仨》中写道,那时的她,还没意识到,悲苦能任情啼哭,还有爱人百般劝慰,是多么幸福。
因为担心国内的亲人,两人来不及完成学业,就决定回国,几经辗转一家三口人回到了风雨飘摇的祖国,可迎接他们的却是又一次分离,一人前往昆明,一人前往上海。杨绛带着女儿寄居在上海亲戚家,而钱钟书则前往西南联大在昆明的学校执教。两年后,钱钟书回沪探亲,一家人重又聚在了一起。珍珠港事件爆发后,上海这座孤岛开始沉没。钱钟书对杨绛道出此生最动听的情话:“从今以后,咱们只有死别,不再生离。”
那大概是两人婚姻生活中第一个困顿的阶段,钱钟书在大学教课,杨绛在小学教课,同时写剧本《称心如意》,勉强购买柴和米。他们从未向生活低头,却免不了精神上的担心。杨绛工作要坐电车跨过苏州河桥,每次日本兵上车,全车人都要起立,有一次她站起来晚了,被一个日本兵指点了半天,她大声反抗:“岂有此理!”事后却很是后怕。从此,杨绛每天绕道而行,也不愿再向日本人低头。被困上海的日子,诞生了一部伟大的著作《围城》。其中,“婚姻是一座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成为一代代中国人口口相传的名句。
为了支持钱钟书写作,也为了节省开支,杨绛没有再聘保姆。一个大家闺秀,劈柴、烧煤、煮饭、洗衣,什么活都自己做。他在后来说,她是一个集妻子、情人、朋友于一身的女子。多么幸运,他拥有了她;多么幸运,她也拥有着他。
他们的婚姻持续了63年,几乎经历了世间所有的考验。在女儿和丈夫先后去世的悲痛过后,三里河的寓所只剩下杨绛一人,物如昨,人已非,家随着三个人的失散,变成了客栈。但是,杨绛在整理钱钟书遗作的同时却写下这样的话,“我却觉得我这一生并不空虚,我活得很充实,也很有意思,因为有我们仨。”
▲ 王世襄袁荃猷结婚照
王世襄先生有“京城第一玩家”之称。对于玩,王世襄确实做到了天赋异禀,据说,他8岁便能“飞檐走壁,爬墙放鸽子。他养狗玩葫芦养鸣虫,后来又恋熬鹰捉獾。陈梦家和赵萝蕤婚后住在王家隔壁。某日深夜,忽听有人叫门,赵萝蕤和陈梦家吓坏了,以为是来了强盗。次日才知道,原来是王世襄牵了四条狗半夜去玉泉山捉獾,拂晓归来,无人应门,只好越墙而入。其实,对于王世襄来说玩归玩,学问没耽误。王世襄进燕京,开始读的是医学,结果主课门门不及格,幸好选修课分高,于是转到文学院国文系。毕业后,他又考取了燕京的研究生,研究中国画论。1941年,王世襄拿到了硕士学位。
袁荃猷就是在这时进入王世襄的生活的。
袁荃猷从小在祖父母家长大,读《论语》《孝经》,弹古琴学画画,过的是典型旧派闺秀生活。入燕大,袁荃猷学的是教育学,毕业论文是编写一本中小学国画教材。她去找教育系系主任周学章先生,周先生就推荐她去找王世襄,请他来做小学妹的“论文导师”。初见面,袁荃猷印象最深的是王世襄吃柿子,吃完留下完完整整的柿子壳。王世襄对袁荃猷的论文很上心,到了后来,为了让她通过论文,居然帮着她写。
后来燕京停学,王世襄去了重庆,临行前,他送了一盆太平花给袁荃猷。在四川,王世襄开始给袁写信,但只收到两封回信,其中一封是“你留下的太平花我天天浇水,活得很好,但愿生活也能像这太平花。”回到北平的王世襄,给袁荃猷带了一个火绘葫芦片小盒,这是他之前在信里许诺的——要是做好了就送给她。她打开小盒子,里面静静躺着的,是两颗红豆。
▲两人的信物:红豆小盒
袁荃猷说,这是爱情信物。
1945年,他们结婚了。婚后,王世襄很快发现,这位太太真是妙不可言,除了琴棋书画外,其他全不会。据说家务活仅限剥蒜。新婚燕尔,却很快劳燕分飞,彼时的王世襄,一心都在追缴文物上。他离开北京前往日本,追缴了多项文物。
有一天,赶上儿子王敦煌的奶粉吃完了,鸽子的高粱米也吃完了。王世襄说,“手里的钱买了奶粉买不了高粱,买了高粱买不了奶粉。我是买奶粉呢,还是买高粱呢?”两个人商量,觉得要是借钱买奶粉还算开得了口,要是借钱给鸽子买高粱,那就太不像话了。最后决定,把仅有的钱买了高粱,借钱买奶粉。她的衣服,破了缝一缝,褪色补一补。他本来给她去鼓楼大街买内衣,结果半道上,看见喜欢的藏传米拉日巴像,买了回来,内衣忘买了。荃猷见了,却欢喜说:“要是我也先把他请回来,内衣以后再说。”
荃猷喜欢抚琴,王世襄看到好琴,愿意卖各种细软,为太太的爱好掏钱。1948年,为了买“大圣遗音”古琴,王世襄以饰物三件及日本版《唐宋元明名画大观》换得黄金约五两,再加翠戒三枚,才购得此琴。王世襄最开心的事,就是太太抚琴,自己陪在一边,他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琴奴”。
在芳嘉园小院子里,他养鸽子,她在一边描画;她抚琴,他在一边欣赏;他们是夫妇,更是知音。他唤她荃荃,她唤他长安(王世襄乳名)。
▲他们是夫妇,更是知音
王世襄出了许多书,《明式家具研究》里,700余幅线条图都由荃猷绘制,她将明式家具的结合方式和榫卯做了精确测量,绘成图纸。写书时,王世襄右眼忽然失明,也是荃猷帮他整理诗稿,编辑校对。王世襄80岁生日时,太太为他刻了一幅大树图。在那棵大树的果实上,有家具、竹刻、漆器,也有鸽哨、葫芦、獾狗……
董桥曾说:娶得一个美丽贤惠的妻子不难,娶得一个又美丽又贤惠又喜爱文玩文物的妻子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2003年,王世襄获得荷兰克劳斯亲王基金会授予的最高荣誉奖,基金会会长安克·尼荷夫女士说:“王世襄对于中国家具设计技术和历史研究久负盛名,他的收藏使世界各地的博物馆、手工艺者和学者都得到鼓舞。这些收藏成为国家级文化遗产珍宝。”这些收藏,指的是1993年王世襄夫妇将几十年收集到的79件明式家具入藏上海博物馆。这一举动,亦来自荃猷,她对王世襄说:“物之去留,不计其值,重要在有圆满合理的归宿。”荷兰克劳斯基金会奖励给王世襄十万欧元奖金,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荃猷已在医院,“病危而神智清醒”,她和王世襄同时说:“全部奖金捐赠给希望工程。”
2003年,荃猷去世,王世襄悲痛欲绝,在他的《锦灰堆》里,句句都是对荃猷的愧悔。
在14首《告荃猷》中,王世襄字字泣血:“我病累君病,我愈君不起。知君不我怨,我痛无时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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