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为“外婆说”口述系列第34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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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那地方,好多人喜欢打鱼。我爹就喜欢吃烧鱼贴“喝饼子”[1]。每个逢集日,娘就去鱼市买鱼。打鱼人都是随打随卖,早晨打了上午卖,下午打的话,再便宜,晚黑前也得卖掉,那时候没有冰箱,晚黑卖不掉的鱼,天热的话,过一夜会臭。我家住街上,娘常买这样的鱼。
有一天,又到了逢集日。爹让娘到鱼市买戈鱼,我跟娘去了。戈鱼有好多名字,学名叫黄颡鱼,还有地方叫“黄腊丁”,头扁身子圆,浑身滑溜溜的,还长刺。它的刺好像戈矛一样,又尖又硬,容易戳伤人。收拾鱼的时候,被刺破手流血是经常的事。戈鱼皮色黄黑,烧出来不好看,但口感甜润鲜美,而且因为只有一根脊椎骨,吃起来方便得很。南方的人家里做饭,经常把戈鱼短暂腌制之后,倒插到米饭钵里一起蒸。米饭熟透,拽着鱼尾巴一拔,一根大刺就拔了出来,饭里剩下的是整条整条的鱼肉。如果用糯米饭蒸,就更好吃了。
刚到鱼市,只见一团人围着一个架子,我挤进人群一看,三条从架上垂到地面的大鱼挂在那里,因便宜,许多人在买。我让娘买,她不愿意。还说:“那鱼不能买!是成了精的鱼。成精的鱼吃到肚子里要闹肚子......”不知道娘是不想买鱼瞎编的,还是真的怕是鱼精,说的我眼睛直眨。娘一本正经,我听了既好奇又害怕。见了鱼,就想着“鱼精”、“鱼精”。鱼精是什么样子?会吃人吗?每次娘烧鱼,我就想起她说的话。久而久之,我开始不喜欢吃鱼了。
我婚后到婆家,哑巴小叔子就是个逮鱼的好手。我丈夫说,打鱼人都会看鱼情,有鱼无鱼看水动,花大鱼大,花小鱼小。他还说:想多逮鱼,网就要撒得好,叉开两腿,架式拉开,网来回甩几甩,随着惯性“哗”的一声撒下去。说得绘声绘色、像模像样。
有一天,我丈夫突然心血来潮,犯了打鱼瘾,硬要带大儿子外出撒鱼。他向别人借了一张网,我特为爷俩烙了葱油饼作为午饭。爷俩跑了几里路,到了一个水草茂密的河边。爷俩都说干粮碍事,干脆吃到肚里放着,吃饱了有劲逮鱼。吃完了油饼,丈夫命令儿子:“把盆准备好拾鱼!”然后,他拎着网,找了个立足的地方,把网猛地一下撒了出去。谁知道,开门就放了个哑炮,网扔出去没完全张开,还刮到了水里地一桩树木上。抖、抖不动,拉、拉不回,最后只好脱裤子下水,连扯加拽才把网弄上岸。鱼没逮到,网被扯破几个窟窿。最后花钱补网还给人家。
我娘家双沟东十八里地有一个村庄叫苏瑶山。苏瑶山的庄外有一个水潭,潭水清澈见底,终年不干。因潭深水质好,水里生长着许多野鱼,水美鱼也肥。每年打鱼时节,天天都能看到三五成伴的打鱼人。鱼打多了自家吃不完,还能拿到集市上卖。听娘说,从苏瑶山潭里打上来的鱼惊人的大。有的鱼大得必须挂在架子上割着卖,像杀猪人卖肉那样。这些大鱼的价格比其它鱼便宜,因为鱼大了肉就粗,不好吃。
有一年春季,我们那的三个打鱼人相约到苏瑶山潭里打鱼。打鱼人俩人姓张,一人姓李。他们三人来到潭边,老李独占一边,姓张的占另外一边。老李撒了几网,收获不多,打上来的鱼也没多大,虽网网不落空,网到的全是杂鱼。三人打的鱼加在一起,只不过十来斤。马上到中午了,三人决定去集市卖掉。老李先收了网,坐在潭边等候他俩。忽然,潭中几米远的地方,一连几个水泡泛出水面......他忍不住逮鱼的瘾,又打开了网。
见水花泛起,老李顿时来了精神。他决定来个最后一撒。这次他铆足了浑身劲,拎着网在身边荡了个来回,“唰!”的一声撒出去网,一个大圆盖住了水花。
约分把钟,老李开始收网。刚收两把,他感觉网有点沉,而且越来越沉,最后拉不动了:网死死地定在了水底。老李很奇怪:网里若是鱼,该挣扎,网不动,一定有什么东西勾住了它。老李水性好,他憋住一口气,一个猛子扎到水里。不一会儿,拎出来一个被网住的东西。
老李慢慢理开网,只见网里兜着一个水蒲草编的蒲包。包口扎得很紧,却散发着一阵阵臭气,熏得人恶心想吐。老李屏住呼吸,解开包口,三个打鱼人惊呆了:一堆高度腐败、模糊不清的残肢出现在眼前。水花是因为尸体发酵产生的气泡而致。三个打鱼人急忙收网报案。
案件发生时我已有十一二岁,在幼成小学读书。这个案子是邻居毛丫娘跟我们说的,要说清案情,还得从头说一个故事。
双沟街三里长,一溜开着多家店铺。各个店面大小不一,有剃头铺、小饭馆、布店、染坊店、当子店、烟馆等。店的门头全是板门,晚上一块块上,早上一块块下。毛丫家的剃头铺离我家最近。毛丫娘身体不好,长年病病歪歪的,全靠她爹剃头养家。
毛丫家隔壁是染坊店,老板叫谢兴然,是小谢庄人。双沟和小谢相距只几里地,街上生意好做,又因染布只需用几个大染缸,所以,谢兴然租了三间门面房开了染坊。
那时候,旧中国工业不发达,有钱人才能买得起洋机器织的布。乡下人,包括小财主,没条件更没技术穿花色布,穿的都是粗布衣衫。大家棉花自种,纱线自纺。土机子织出来的布黄不拉唧,为了耐洗也为了好看,大多数人都把织好的布送到染坊店染成蓝色或黑色,极少时候,还看得到蓝底白色的“扎花布”。
谢兴然五十多岁,高高的个子,据说媳妇死了。到街上开店时,他带个亲侄子到店里。侄子已经成年了,但还没有成家。他外表有些呆,不善言语,店里的重活都是他干。因是自家侄子,谢兴然几乎没给他工钱。染坊生意好,挣了钱的谢兴然时间不长,就给侄子在乡下找了个媳妇。
谢兴然的侄媳妇长相一般,身条不错,机灵听话。婚后,刚开始,侄媳妇跟着公婆在家里面种地,谢兴然侄子每晚回家。后来,谢兴然看见染坊生意越来越好,想多营利,便叫侄儿和媳妇都搬到店里住。这样,侄媳妇的到来还增加个人手,晚上还能做活。
二十来岁的侄媳妇儿虽不漂亮,但年轻,眼里又有活。手脚麻利的侄媳妇每天在店里转来忙去,谢兴然看的清。时间一长,谢兴然对侄媳妇越看越顺眼。侄媳妇一天不在店里,谢兴然少有不如意的地方就找侄子茬。毛丫娘说,常听见谢兴然骂他侄子,赶侄子滚,但从没听过他骂侄媳妇。
谢兴然以为侄子憨,看不出自己的心思,渐渐地有点不像长辈样了。毛丫娘说,有时候,侄媳妇在店门口晾晒染好的布,谢兴然总是死盯着她看。吃饭时,也能听到谢兴然让侄媳妇儿吃这吃那,对侄子可从来没有那回事。
谢兴然的侄子外憨里精,像鸭子吃蜗牛——心里有数。他也看出叔父对自己媳妇比对自己好。侄子见媳妇手中有了不常见的花手帕、新鞋袜、香胰子,不敢问哪里来的。媳妇儿进店后,侄子活干得比以前多,挨骂也比以前多。没法出气的侄子,每天憋着气,吭哧吭哧干活。
侄媳妇对叔公的小恩小惠很理解,讨他喜欢没亏吃。在店里,侄媳妇更加勤快,对叔公百依百顺。一来二去,两代人从叔侄变成了夫妻。
当时的双沟街人都知道染坊店老板扒侄子灰的事,但谁也不会咸吃萝卜淡操心地去管闲事。
毛丫娘说:谢兴然总想把侄子刺弄掉,训骂天天有,骂急了,侄子也回嘴。人们见到侄子多次被骂走,又多次返回来。终于,有一天夜里,隔着木板的毛丫娘听到一声惨叫后,再也没见过谢老板的憨侄子。
来店里的顾客问时,谢兴然总说侄子回家忙活了。
打鱼人报案后,局子里很快派人来断案。断案人在尸体中发现了线索:蓝色的指甲。经过辨别,断案人确认那是染料中的淀兰。
断案人估计被害的是干印染的人。那时候染坊店少,只有逢集的地方有,经过摸排走访,数月不见的谢兴然侄子引起了办案人的关注。查到憨侄家,不见此人;问谢兴然时,话不对口。做贼心虚的断案人见了那蓝色的指甲,浑身上下开始筛糠,承认了自己犯的罪。
谢兴然和侄媳妇同时被警察局绳之以法。事后不久,我去了徐州读书。战乱后我结了婚,离开了双沟。从此,再也没有见过毛丫。
[1] 死面饼。用大锅做红烧鱼,锅边贴一圈死面饼,盖上锅盖,鱼好了,饼也好了。
口述:高彩云
采访 笔录:赵丽君 杨扬
编辑制作:李思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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