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桑比克作家米亚·科托是当代葡语文坛中最重要、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也是非洲葡语文学的杰出代表。然而对于国内读者来说,这仍是个陌生的名字。米亚·科托于1955年出生在莫桑比克的一个葡萄牙移民家庭中,作为一个出生在非洲的葡萄牙移民后代、一个在莫桑比克成长的白人,特殊的身份对米亚·科托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米亚·科托通过写作向世界介绍莫桑比克,虽然小说具有虚构性,却都基于莫桑比克真实的历史与社会现实。在每一部作品中,米亚·科托都尽力描述战争给莫桑比克人民带来的伤痛,展现古老传统与现代文明之间的误解与冲突。
《母狮的忏悔》正体现了科托一贯的语言风格与创作意图。这部小说发表于2012年,是米亚·科托基于自己在莫桑比克北部的真实经历所写就的。小说延续了科托的叙事风格,由库鲁马尼女孩马里阿玛和猎人阿尔坎如分别以第一人称进行双线叙述,讲述发生在库鲁马尼的狮子袭击人类的事件,以及人类对狮子的猎捕。在经历了该事件后,科托在进行调查时逐渐发掘其背后的社会原因,了解到莫桑比克北部地区的女性在传统约束下的生存状况。狮子以女性为袭击目标是因为她们每日独自在乡间劳作,在惨剧接连发生的时期,女人们依旧不得不在丈夫或父亲的命令下只身去野外抬水、拾柴、看管菜地。狮子吃女人在科托笔下演化为一个比喻,用来揭示父权制社会中女性被社会、被生活本身所“吞食”。
▲米亚·科托是近年来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之一
在《母狮的忏悔》中,“马里阿玛的记述”这一条主线讲述了马里阿玛一家人在后殖民时期的生活,穿插着对莫桑比克解放战争时期的回忆。在马里阿玛的叙述中,我们看到一个以热尼托·贝伯为“一家之主”的库鲁马尼家庭。无论是在传统环境中还是在接受了殖民者的同化教育后,女人始终受到剥削与压迫。在只有传统、没有法制的库鲁马尼,男性统治地位最直接的表现便是针对女性的暴力。男性在“父权传统”的名义下所犯下的种种罪行并不会受到制裁。阿妮法·阿苏拉、西林西娅和马里阿玛都受到热尼托·贝伯的暴力对待,却一直服从于他,这便是库鲁马尼女人们身处从属地位的绝对表现。区长家的女佣丹迪遭到多人欺凌,对于施暴者来说,他们并没有犯下任何罪行,丹迪则被认为是因“违背传统”而“罪有应得”,甚至连卫生站的男性护士都因担心冒犯传统而不愿接收她。米亚·科托想要揭示父权社会中这种人们视而不见的罪恶,“长久以来,在我们的社会里存在着各种形式的针对女性的暴力,这种暴力是无声的,我更愿意说它是被禁声的,被泛化的大男子主义之风所禁声。”
西林西娅、阿妮法和马里阿玛分别代表着莫桑比克父权制社会中的三种女性形象。西林西娅虽然在开篇就已经死去,但她活在马里阿玛的文字中。西林西娅是无声的受害者,无法向他人说出自己所遭受的暴力,她的名字指向葡语中的“沉默”一词。马里阿玛记忆中的西林西娅没有太多语言,她未曾说出自己的遭遇,但是告诫马里阿玛:“别希望它们(胸部)长大,妹妹,别希望成为女人。”对于西林西娅如何命丧狮口,书中并没有直接描写,但却暗示她故意在夜间出门,让自己成为狮子的目标。通过这一举动,西林西娅终于第一次把握住了自己的命运。阿妮法·阿苏拉是位无助的母亲,虽然能意识到女性所受的压迫,但却已彻底接受了父权制的意识形态,并将它施加到女儿身上。即便忍受着丈夫的暴力对待,在得知丈夫对女儿所作出的暴行后,她的第一反应竟是责怪女儿。阿妮法没有能力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在经受了长久的暴力后,她已经习惯不把自己看作是活人——“我已经很久没活过了。现在,我不再是人了。”然而,在猎人到来后,阿妮法还是做出了尝试,企图借猎人之手杀死热尼托。在小说开头,阿妮法不希望猎人带走她仅剩的一个女儿,但在结尾,她请求猎人带马里阿玛离开库鲁马尼,她希望马里阿玛能够去过真正的生活,开启新的篇章,而她将继续守护着早已渗透进血脉的传统。马里阿玛代表着希望、自由以及强烈的反叛精神。虽然她生活在压迫中,处于从属地位,但作为一个识字的女性,她通过书写来抵抗绝对的父权统治,从文字中获得对自身的掌控。她记录西林西娅与母亲的遭遇,并在书写的过程中逐渐意识到发生在库鲁马尼女人身上的悲剧。库鲁马尼的女人都不能算活人,马里阿玛也是“生而即死”。对于父亲的暴行,马里阿玛的身体比意识先做出反应,她的瘫痪及饥饿的怪病都来源于此,在得知真相后,马里阿玛更是异化为兽,发誓杀光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以此作为对男权的报复。不再有女人,不再有孩子,这意味着人类的灭绝,同时也意味着世界秩序的重置。最终,马里阿玛没有履行她的誓言,而是选择去城市开始新的生活,以另一种方式抛弃旧世界。通过塑造这些在屈从中或灭亡或反叛的女性形象,科托批判了父权制社会对待女性的不公正,也表达了他对于改变父权传统的看法:男性应该借鉴女性的经验,毕竟“女人打磨男人的灵魂,如同流水磨石” 。
▲英国《卫报》评价米亚·科托:作为葡语非洲年轻作家中最杰出的一位,科托用饱满而细腻的情绪描写了遭受穷困之累的莫桑比克日常
在由猎人阿尔坎如进行叙述的主线中,猎捕狮子这件事看似是重点,实则却跌落到第二位,它是把阿尔坎如引到库鲁马尼的原因,但当猎捕行动发生时,他甚至都不在场。真正伤害女人的“狮子”是父权制,这在马里阿玛的叙述中已有充分体现,所以,阿尔坎如的叙述更多是站在一个外来者的角度去观察库鲁马尼,感受古老传统与现代文明的冲突。阿尔坎如始终难以摆脱童年时母亲和父亲相继离世的影响。父权制对女性的压迫在他的母亲身上也有所体现。由于童年的经历,阿尔坎如有着“存在”层面上的焦虑,他试图通过睡眠从自身抽离,却总保有动物般的警醒。他想要“不存在”,但发现即便是死亡也无法抹去一个人的存在,死者依旧能对生者产生影响。对于阿尔坎如来说,狩猎是能让他从自身抽离的一种方式,在狩猎的某一个瞬间,猎人转化为动物。在小说开头,猎人和作家古斯塔夫就狩猎进行讨论,两人均无法理解对方的观点,但随着故事的推进,猎人与作家逐渐转换了角色,阿尔坎如以书写作为一种新的存在方式,古斯塔夫则拿起了枪。这种转变也包含了科托关于人性与动物性的思考。在这条主线中,我们还可以看到战争给库鲁马尼人留下的伤痛。在古斯塔夫对村民进行采访的时候,作者借阿尔坎茹之口说出他对战争的看法:“不存在用语言可以讲述的战争。有血的地方,就不会有话语。”这与马里阿玛主线中所回忆的战争片段相呼应,在马里阿玛的讲述中,她作为一个无法走路的女性,被家人视为累赘,在别人都为躲避战乱进入树林的时候,她和一堆不值钱的器物一同被丢在家里,等待着阿公阿德吉如的拯救。无论是在战时还是在和平时期,库鲁马尼的女性始终“不存在”,这与寻求从自身存在中抽离的阿尔坎如形成强烈对比。
米亚·科托曾在采访中表示他是白人也是非洲人,是欧洲人的后代也是莫桑比克人,是在高度口语化的社会中写字的人。个人身份的种种矛盾令他对莫桑比克文化身份的多样性有着深刻的理解,对书写国家历史与社会现实有着强烈的使命感。从《母狮的忏悔》开始,科托开始关注处在社会边缘的女性。在莫桑比克农村地区,女性正是“他者”之“他者”,饱尝多种压迫。科托以这部小说融入了莫桑比克人数虽少但成果斐然的“女性写作”,为女性发声,为女性地位的改变而写作。(注:本文有删节)
作者:马琳
编辑制作:卫中
责任编辑:范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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