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异兽:明清动物文化与中外交流》
邹振环 著
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本书主题关涉“明清动物文化与中外交流”,讨论的时空范围大致以1405年郑和下西洋为起始点,下限在18世纪的乾隆时期。再见的“异兽”指广义的珍禽奇兽,包括古代神话传说中的文化动物。所谓“再见”一是在时空意义上接续汉唐时代的“狮子”“大象”“汗血马”等,再次亲见输入中土的长颈鹿等异兽;二是所研究的动物并非自然界的实体动物,而多是文献中的动物;三是指并非直接认知具象动物,而多是间接地对带有符号性文化动物的探析。
本书特别留意在全球史的背景下,将这些议题放入中国、东亚与世界的坐标之中,梳理出中外动物文化交流史宏大和壮阔的历史画面。作者力图揭示明清围绕动物知识所展开的种种激烈的文化碰撞和交融的复杂面向,引导出不同于以往中外动物文化史研究的知识范畴,提供一种新的知识史和文化史交流的研究视野。
>>书摘
《坤舆万国全图》彩绘本上动物群像及其设计者(节选)
1923年4月14日《时报》第4版所载《利玛窦所绘地图之陈列》一文称:“图内海洋空隙,绘有怪异鱼类多种,陆地则加绘猛禽厉兽若干,状貌悉狰狞可畏,大抵现时灭种者居多。大洋中复间绘十六世纪船只十余艘,作乘风挂帆之状,形式虽不一,均奇特出人意表。”(阙维民: 《南京博物院利玛窦〈坤舆万国全图〉藏本之诠注》,《历史地理研究》2020年第3期。)彩绘本上这些所谓“状貌悉狰狞可畏”的猛禽厉兽之动物群像的设计者究竟是谁呢?学界至今众说纷纭。
笔者认为彩绘本上动物形象之设计者应该是利玛窦,理由之一正如洪业所言: 虽难以确定这些动物形象来自西人何书何图,但“西人旧图往往有这些玩意儿”。(洪业: 《考利玛窦的世界地图》。)诸太监不仅在宫中无法弄到这些图画的源文本,最重要的是古代中国虽有在地图上标识大量文字,也有图文并茂绘制地图的传统,但中国古代传统地图一般罕见有绘制动物,也很少有大片的海洋,没有多少空间来描摹和点缀各种奇鱼异兽,换言之,古代中国地图中没有形成绘制动物的传统,因此他们确实不敢擅自在供奉皇帝的地图上添加动物。而利玛窦却深谙欧洲在地图上绘制动物的传统。古代欧洲世界地图有绘制各种海陆动物的传统,早在13世纪晚期的欧洲地图上,就可以上面发现很多动物的绘像,如德国的埃布斯托夫地图和英国的赫里福德郡地图就有犀牛、独角兽、骆驼、狗等。16世纪初以来,欧洲地图上动物绘像就更普遍了,如德国马丁·瓦尔德泽米勒的世界地图在非洲绘有大象等。而在海洋中绘制各种形态的鱼类的情况就更多了,如1587年英国约翰·怀特的《弗吉尼亚》,以及作为利玛窦《坤舆万国全图》底本的1570年奥代理《地球大观》(Theatrum Orbis Terrarum)和荷兰墨卡托的《世界地图》等,都在地图空白处或海洋中绘制各种船只、陆地异兽和海洋奇鱼。
理由之二是利玛窦本人非常熟悉西洋画,或以为他还具备绘画才能。尽管中外学界对辽宁省博物馆所藏《野墅平林图》的作者是否系利玛窦看法不一,但几乎都承认是他首先给中国人带来了西画,如圣母像等,而且他还非常熟悉西洋画的技巧,曾以中西画法不同的角度向中国人介绍西洋画的特点。由此都足以证明具备百科全书式的知识的利玛窦,完全有能力设计和指导中国的绘手来完成这些图像的绘制。
彩绘本中有一种虽在《尔雅》中有记载,但在中外均属罕见的奇兽——犀牛。(郭璞注,邢昺疏: 《尔雅注疏》卷一“释兽”第十八记述有“犀牛”:“犀似豕。”注疏称:“形似水牛,猪头大腹,庳脚。脚有三蹄,黑色。三角,一在头顶,一在额上,一在鼻上。鼻上者,即食角也,小而不椭,好食棘。亦有一角者。”台湾中华书局“四部备要”本,1977年。 )1515年印度苏丹坦木法二世送给葡萄牙国王马努尔一世的贺礼是一头印度犀牛,这头从古罗马时代以来首次出现在欧洲的神奇动物被运送到里斯本港,引起了很大的骚动。马努尔一世特别安排了一场象与犀牛的决斗,以验证古罗马时代自然史学者认为象与犀牛是天敌的说法。据说是象征着坚韧与气势的犀牛轻而易举地获胜,从而印证了古代学者的说法,也使这一动物成为葡萄牙国王的珍贵收藏。同年11月,马努尔一世将之赠给教宗利奥十世作为礼物,但遗憾的是,它在1516年初的航海途中不幸遭遇海难。犀牛的尸体被做成标本,于1516年2月送到了罗马。德国画家兼版画家阿尔布雷希特·丢勒身在纽伦堡,并未亲眼目睹犀牛标本实体,但他于1515年根据犀牛的素描以及文字转述绘制了木版画《犀牛》,尽管画中犀牛的构造并不正确,但丢勒的版画却疯魔了整个欧洲,并在1540、1550年两次再版,到1600年至少有5个以上的版本在欧洲流传,并在接下来的3个世纪被大量拷贝。18世纪晚期以前,这幅画依然被认为是描绘着犀牛的真正模样,犀牛被认为是“欧洲大航海时代最受瞩目的动物之一”。(赖毓芝: 《从杜勒到清宫——以犀牛为中心的全球史观察》,《故宫文物月刊》344期(2011年11月),页68—80。)因此,利玛窦不会不知晓这头犀牛的故事及丢勒绘制的犀牛版画,但出现在《坤舆万国全图》上的犀牛,却不像后来出现在南怀仁《坤舆全图》上的印度独角犀牛,而有四个角,除了鼻子上的一个角,背部还有三个角,而且全身也没有鳞片,形象类似大象,倒比较接近于《尔雅》中的描述。
在中国古代地图的绘制中,无论是作为动物实体存在的描绘,还是作为地图装饰,都未能形成自己绘制动物图像的传统。而利玛窦既熟悉西方地图绘制动物图像的知识传统,同时也知晓中国传统山水画法的地图样式,他在《坤舆万国全图》彩绘本中首创的描绘动物的形式,在汉文世界地图绘制史上具有特殊的意义。彩绘本不仅提供了在如此大规模的汉文地图上绘制海陆动物的“复合图文”,而且呈现出一个既能吻合中国人直观的欣赏趣味,又全然不同于中国本土地图的别开一洞天之表达方式,在世界地图史上别具特色。可惜这一图文并茂的世界地图绘制法,除了在之后南怀仁的《坤舆全图》中有所继承和发展外,未能在以后中国人的地图绘制史上延续下去。
>>作者简介
邹振环,祖籍浙江鄞县,现任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导。兼任复旦大学中外现代化进程研究中心研究员、香港中文大学翻译研究中心名誉研究员、中国中外关系史学会副会长等职。曾任埃尔兰根-纽伦堡大学、罗马大学、台湾大学、政治大学、新竹清华大学、香港中文大学、关西大学客座教授,台湾故宫博物院客座研究员。
作者:邹振环
编辑:金久超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