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作为热门的史料、图书市场的重要门类,已成为学界研究靓丽的增长点。据知网所示,仅2021年1月至10月,就有超过60篇专门研究近代日记的文章发表于各类学术刊物。新近出版的《多元视角下的日记研究》,共收论文18篇,集中研究日记16部(其中一部为日本僧人所撰),时间跨度从宋代直至民国,研究方法涵括文献考订、文学书写、心态分析、阅读史等,显示了日记研究的新动向和新议题,并为探讨日记研究的新方法提供了启示。
重返文献学的日记研究
书中不少论文注意文献考订与对读。例如,同是从日本僧人成寻《参天台五台山记》入手,《日僧成寻〈参天台五台山记〉所见的北宋运河》分析北宋运河管理和日常生活,并将其与其他宋人行旅日记进行比较,细致描绘北宋运河的路线、生活空间及运河景观等。而《王安石复相赴汴日程与〈泊船瓜洲〉系年补》则巧妙利用《参天台五台山记》所载北宋运河行程,从枯燥的道路里程记载中,提炼有价值史料,从而佐证王安石可能“倍道赴阙”,其行程之速应当借助于宰相的权力,进而为《泊船瓜洲》一诗的系年提供新证。
▲《多元视角下的日记研究》,张剑主编,凤凰出版社出版
日记校勘是尚待拓展的领域。记录个人事务较精确的日记,在记载人名、地名等信息时则稍显随意,故颇有谬误。《日僧成寻〈参天台五台山记〉所见的北宋运河》即指出日记所载汴河沿岸信息之误,将“蕲泽镇”误为“寄宅镇”等。仅据日记诸版本校勘,往往不易察觉此类谬误,此时,须借助史志等材料综合校勘。
《多元视角下的日记研究》所收多篇论文,都注意运用文献学方法解决具体问题。这表明,对日记这样的“新材料”而言,传统文献学中的目录、版本、校勘等“手艺”仍是研究的重要手段。在新方法热的时下,回归文献学的“笨功夫”,不仅有助于夯实日记研究的基础,还能切实开拓新的议题。
多元研究的文史之翼
日记涵括诗、词、文等,涉及政治、经济、社会、文学、思想等方方面面,堪称“生活百科全书”,故日记研究须采取跨学科方法,以多元视角介入。然在此过程中,文学和史学仍是其中最重要的两翼。《多元视角下的日记研究》所涉的文学书写、文人心态、自我形象塑造等议题,由此而颇具延展性。
从文学书写角度剖析,有助于发现日记内在的书写规律与文学史意义。梁一粟《张舜民〈郴行录〉之文学研究》注意到《郴行录》中的“寄生诗歌”,由此捕捉日记中诗文二体描绘同一风景的现象,发现两者之间的感发效应。该文还认为,日记之所以存在交错的诗文叙写,是由于诗歌与日记正文承担不同的表达功能。《多元融合与文体过渡——张礼〈游城南记〉文本特性略论》指出,《游城南记》是宋代行记与游记相交、地学兴味增长、日记视域扩大的典型表现,从而为该日记在文学史上找到妥善的位置。
史学的观照可深度描摹日记写照的历史背景。《郑孝胥与丁未政潮》利用《郑孝胥日记》梳理清末丁未政潮中郑孝胥的出处与心态,将历史事件与个人生命的重要时刻相结合,管中窥豹,见出丁未年是郑孝胥政治生涯与人生态度的“关键年份”。由此可见,从文史两翼研究日记略有差异,文学研究者往往注意日记的书写问题,史学研究者则重视日记时代背景。若两者结合,则日记研究的多元视角更具坚实基础。
此外,日记研究的文史两翼,均强调一种“过程”的推演。无论是心态史研究还是思想史或阅读史的梳理,都将研究对象视作动态的,故每每试图理清其发展脉络,这有助于从长时段绘制研究对象的发展历程,清晰见出其兴盛寂灭的全景。当然,需注意的是,若“过程”性的描绘无法得出差异性的结论,则研究可能陷入“新瓶装旧酒”的窘境。
一种可能:从“有什么”到“是什么”
《多元视角下的日记研究》为探讨日记研究方法提供诸多启示,为研究“日记有什么”这类问题提供了十八般武器,开后学以方法之门。且由于其开拓性,在回答“日记是什么”这一大问时,也开了许多话头,值得继续推进。
日记究竟是作者精心描绘的产物,还是自我写作的“实录”?本书相关论文利用洪亮吉《遣戍伊犁日记》、王韬《蘅华馆日记》等,探讨作者的自我形象构建,颇予人以启发。
然笔者尚有疑问:日记作者在相对私密的写作空间中,孜孜矻矻塑造自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洪亮吉与王韬等人写日记并非旨在刊刻,何以如此细致营造?笔者以为,所谓日记的“自我塑造”问题是今人强加给古人的虚幻意识。对日记作者而言,他只是写自己的日常与所见所闻、所思所感。至于将何者剪裁进日记,不过是彼时彼刻其内心所想的忠实记载,即日记作者无意于“塑造”自我。此处触及日记写作动因及文体特质的探讨,即日记为何而写,所写为何?是对外的宣泄,还是内省的记录?
以往的日记研究多呈现为“有什么”的模式,即研究者致力于攫取日记中的某类材料,作政治、经济、社会等方面的分析,日记由此沦为工具性史料。这类研究掩盖了史料存在形式的广泛性问题,即日记所提供的史料往往并非唯一。那么,推动某项研究是否必须借助于日记?换言之,“有什么”类型的研究仅揭示日记中蕴藏某些史料,至于这些史料是否是论述某类问题的关键材料,许多研究考虑不足。如果日记中的某类史料仅是众多研究该问题的史料之一种,而并非唯一和价值较高者,那么,此类“日记有什么”的研究是否必要?
笔者认为,日记研究应在“有什么”的研究外,复返到“是什么”的基础性问题。推动“日记是什么”的研究,需回归文献学的耐心,需兼具文史研究的长处,也需准确把握日记的传统和体例,如对日记书写原则、日记与日记作者的关系等问题有清晰认识。对于“有什么”的问题,当前的日记研究成果已蔚为大观;对于“是什么”的问题,《多元视角下的日记研究》掀开了一个小豁口。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近代日记文献叙录、整理与研究”(18ZDA259)阶段性成果)
作者:尧育飞
编辑:薛伟平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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