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员殷桃自出道就以甜美娇俏的长相和气质在当代女演员中确立自己的辨识度:精致的五官、美丽的大眼睛和一对标志性的梨涡,无论是古装还是现代,都透着一股可爱和懵懂。
不过,近期热播的现实题材大戏《人世间》中,她饰演郑娟,一个为了家庭任劳任怨,坚韧守护的美丽女子,这个人物触动了国人血脉中的家文化情怀,满足了观众对女性和母性的多重想象和共情,因此收获了跨越不同年龄层观众的喜爱,也让人们看到了不一样的殷桃。
一个角色的成功固然离不开编剧和导演的创作,但演员对角色透彻理解和精准表达更为重要,其中有天分使然,也有技巧的磨砺,更有角色与演员相融共生的追求。
《五灯会元·卷十七》中记载青原惟信法师曾言参悟的三重境界: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从《历史的天空》中美好纯洁的东方闻英到《鸡毛飞上天》里聪明伶俐的骆玉珠,再到《人世间》中隐忍善良的郑娟,恰好让我们看到了殷桃作为演员在其职业生涯中经历的这三重阶段。
《历史的天空》里的东方闻英:本色出演——看山是山
战争题材电视剧《历史的天空》中的东方闻英是殷桃影视剧的处女作,也是代表作之一。很长时间以来,人们讨论她的表演一般绕不开这个角色,殷桃凭借对人物的敏锐感知,成功地勾勒出这个年轻漂亮的新四军女干部形象,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她自身的气质和表演潜力。
东方闻英一出场,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齐耳的短发,甜美的梨涡,配以朴素的军装,就像一股清泉,和张丰毅塑造的姜大牙——这个出身底层的草莽英雄形成鲜明反差。《历史的天空》是导演高希希早期代表作,集结了李雪健、张丰毅、于和伟、李琳等当时非常优秀的资深演员。殷桃扮演的东方闻英,是姜大牙的政委,同时也是他的革命恋人,她把姜大牙改造成有思想有素养的革命军人姜必达,并在这个过程中和姜必达产生坚定而浪漫的爱情。东方闻英是整剧中唯一一个几乎没有瑕疵的理想人物。殷桃一毕业就能遇到这样的角色,优秀的创作团队,和李雪健、张丰毅这样演技精湛的前辈合作,无疑是非常幸运的,当然也是因为她自身和角色的气质非常接近,甜美、纯净、有着理想主义的光辉。殷桃自己在很多采访中提过在饰演东方闻英的过程中,面对周围这些老戏骨,压力山大,后来她努力调适自己,抛却原本舞台表演习惯,排除杂念,终于找到松弛的表演状态。
松弛是演员的基本功课。殷桃能在巨大压力下很快调整状态找到角色的感觉说明她是个有天分、有潜力的好学生,但那时的她在镜头前令人印象最深的还是眼神的干净和美好,与东方闻英人物感觉很接近,而在表演上仍有颇多可提升空间。例如,当反派万古碑用小说向东方闻英大献殷勤的时候,东方作为年轻女性应该有敏锐、矜持,甚至惊讶、窃喜等等的情绪,但殷桃只是愣愣地眨着美丽的大眼睛,像个不谙世事的女学生,表演缺乏层次。
再例如当东方闻英排除万难去探望因整风运动而被关押的姜大牙时,此时的她已在与姜大牙的朝夕相处中对他产生了深厚的感情,也对他被恶意陷害而感到忿怒和委屈,更被姜大牙身处囹圄但依旧豁达坦荡而深深感动。这场禁闭室探望的戏尽管台词不多,却是女主人公对姜大牙情感转变的重场戏,人物的情感应该是矛盾、丰富的,是既压抑又充沛的。但整场戏都以张丰毅的表演为主导,殷桃相对处于比较被动的状态,如果双方在表演上能相互激发,这场戏的效果可能会更好。
殷桃也曾提到刚开拍时,张丰毅不满意她的台词,让她“说人话”。确实,也许是她自身说话的习惯,东方闻英的台词表达,包括气息和咬字感觉很紧,不够自然,带有明显的舞台化效果,有一种略显刻意的少女感。当然,近年来随着社会文化和大众审美的变迁,人们对影视表演的认知和审美已呈多元化趋势。殷桃的台词特点,和她的酒窝一样,成了一种很高的辨识度。
殷桃在《历史的天空》之后又参演了高希希导演、李雪健主演的《搭错车》,饰演养女阿美,延续了东方闻英的清新朴素、单纯美好,并逐渐形成了她主要的表演风格。她也因阿美一角获第二届电视剧风云盛典最具潜质新人奖。作为青年演员,出道短短几年就在影视圈崭露头角,演员殷桃除了天赋和勤奋,更是幸运。
《鸡毛飞上天》里的骆玉珠:技巧成熟——看山不是山
《鸡毛飞上天》是殷桃又一部较有影响力的代表作。在剧中,她饰演了一位身世坎坷,但坚韧、机智、泼辣,又极具有经商天赋的贫家女子骆玉珠,与男主角陈江河情感真挚,共同谱写了义乌的商界传奇。这部剧和《历史的天空》《搭错车》等一样,也属于年代正剧,时间跨度较大,殷桃从十几岁少女演到暮年老妪,塑造了一个鲜活的、身处变革时代的女性形象,这个角色有多重性,既是爱人、妻子、母亲又是跨国集团的女企业家。在演绎青年骆玉珠时,殷桃显然驾轻就熟,从一个四处流浪的假小子到聪慧能干的小摊主,殷桃把上世纪80年代南方小镇姑娘的泼辣勇敢又吃苦耐劳的形象演绎得活灵活现。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殷桃与男主角张译的合作让人很清晰地看到两人互相激发、互相推动的创作力,几段重场戏,俩人都势均力敌,棋逢对手,和东方闻英时的青涩已完全不同。
当骆玉珠和陈江河在分离多年后重逢在火车站,在各自的列车上,隔着站台相望。骆玉珠带着和前夫所生的儿子坐在车厢里,忽然发现对面竟然是曾阴差阳错而失去联络的爱人陈江河,欣喜、遗憾等各种甜酸苦辣交汇在一起,但她因已有儿子而不愿拖累陈,立即关上车窗躲避,但当陈江河拿出随身携带的骆玉珠幼年在母亲厂里画画的砖头时,骆玉珠看到了陈江河对她这么多年一如既往的思念,让她柔肠百转,泪如泉涌,而恰在此时列车缓缓开动,两人眼看又要分离,她急切地想打开车窗,情急之下又打不开。这场戏,骆玉珠几乎没有台词,表演几乎全靠眼睛和肢体,她和张译相互激发,把两人情感迸发的层次演绎得十分准确,骆玉珠的短暂欣喜,后又迟疑、决绝,后又被感动这一系列复杂的情绪反应凭借殷桃举手投足的无言表演,相比东方闻英,足见殷桃表演技巧的进步和娴熟。
但是,再娴熟毕竟只是技巧。艺无止境,所谓“匠气易达,匠心难求”。如果说殷桃饰演东方闻英是“看山是山”,凭直觉和天赋感知角色的第一阶段,那么骆玉珠的塑造则是“看山不是山”,以技巧追求表演之术的第二阶段。
然而,术非道也,不是浑然天成,而是刻意雕琢,骆玉珠的塑造很娴熟,但缺乏匠心,少了点灵韵。
《鸡毛飞上天》中,殷桃演绎的骆玉珠年龄跨度30多年,我们可以明显看到殷桃在演绎人物底层生活时艰苦挣扎的驾轻就熟,骆玉珠的恶作剧和感情戏都呈现得很真挚很准确。但在饰演中年发迹之后和老年退休的骆玉珠时,演的感觉和技巧的痕迹就明显了许多。殷桃在很多采访中提到过由于骆玉珠的文化局限,当她成为女企业家后,特别设计了较为夸张的服饰和妆容,这些都是从外至内的技巧,但是人物本身和这些设计似乎总有些距离。例如陈江河急于打破与骆玉珠的冷战,到骆玉珠办公室做俯卧撑,骆玉珠则把边上的绿植放在陈江河的背上。这些行为和表演的处理形成较轻松的喜剧效果,但对坚韧泼辣的骆玉珠来说,似乎有点制造效果的刻意。再例如老年骆玉珠时,尽管妆发都是老年的装扮,演员也刻意用行动节奏和眼神的改变来表达老年,所有的技巧都到位,但总让人感觉是一个年轻演员在刻意地演,眼神里缺乏历经沧桑的年龄感。剧中这对夫妻退休后因看电视剧《甄嬛传》而斗嘴的段落,陈江河一边看电视剧一边流眼泪,骆玉珠则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嘲讽丈夫;与之前的做俯卧撑段落一样,整场戏的效果很轻松逗趣,从外在形象到细节设计,两位演员,特别是殷桃很努力地在找老年夫妇间斗嘴的日常感觉,可惜“演”的痕迹较为明显,观众从演员身上看到的还是年轻的、机敏的骆玉珠。
当然,电视剧制作周期长,人物年龄跨度大,对演员的创作都是很大的挑战。总体上来讲,骆玉珠这个人物的完成度还是很高的,殷桃也因此获得当年的上海电视节白玉兰奖最佳女主角奖,这足以证明大家对她演技的认可。
技巧的磨砺都需要时间的积累才能达到质的飞跃。在同年上映的电影《不是问题的问题》中,殷桃饰演的尤太太就显现出超越骆玉珠的功力。影片在影像和叙事上寻找白描的、舞台化的风格,刻意制造与观众的距离感,故而演员表演更是一种整体性的呈现,尤太太和范伟饰演的丁主任之间的对手戏,尤太太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和愚昧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我们可以看到她表演的新的境界即将到来。
《人世间》里的郑娟:内外兼具——看山还是山
斯坦尼拉夫斯基曾把演员表演称为“一种人体的生命”,表演的最高境界可能就是角色从演员内心生长蔓延,进而包裹全身,演员自身和角色杂糅交织在一起,难以分辨彼此。戏剧家焦菊隐也提到演员塑造角色,要建构“心象”,必须从内而外和从外而内相互结合,这样演员和形象才能交融在一起,进而毫无拘束地通达创作的自由。
这一份自由,殷桃饰演的郑娟做到了。
日前一位年轻的朋友曾和我聊起:“郑娟陪伴的这段时间,我眼看着她从妙龄到暮年,她就像生活在我周围的亲戚或邻居,好像很熟悉。当我看到《人世间》访谈节目里,殷桃就是殷桃,时尚而性感,我感觉像一个熟人突然不见了,心里一时难以接受。”有此同感的观众不在少数,很多人都认同殷桃就是上了妆的郑娟。但是殷桃本人在近期的很多采访里都提到她饰演的所有人物中,离自己最遥远的就是郑娟。如此,演员的创作空间很宽广,也很有挑战。
郑娟的出场,编剧和导演的设计颇费心思,是全剧前期最唯美的画面。
太阳透过纸糊窗户投射到铺满红色山楂的土炕上,炕上的郑娟背对着镜头,专注地穿着糖葫芦,朴素的衣着、蓬松的发辫、柔美的曲线、光洁的肌肤、甚至是脖颈后的小绒毛,在逆光中都蒙上了一层金色。
正当观众和周秉昆一样,都沉浸在这美丽的画面中,郑娟一回头看到闯入的陌生男子杵在门口,先是一愣,接着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衣冠不整的慌乱,又马上警觉起来,得知周秉昆是替骆士宾、水自流来送钱后又马上流露坚毅、轻蔑的眼神,拒绝资助,虽然细声细气,言语不多,但语气冰冷,神情不可侵犯。这一系列的反应,精准、流畅、细腻,郑娟的勤劳坚韧、外柔内刚都表达出来,观众瞬间相信了这个人物,同时,和周秉昆一样,也被她所吸引。
随着剧情的发展,人们可以逐渐看到郑娟的温柔内敛和隐忍自尊,这个角色符合了人们对中国传统女性所有的审美想象。殷桃曾提到在塑造角色的初期,导演李路认为她的气场太强,不够柔弱,提示她可以把所有动作节奏放慢,甚至眼珠转动的速度也放慢,同时郑娟的台词也终于摆脱了殷桃自身的咬字特点,和角色形象融为一体。于是,殷桃逐渐建立了郑娟的“心象”。仅仅是美丽柔弱的郑娟不可能引得周秉昆和那么多观众的认可,甚至着迷,她的魅力还在于演绎出了人物的丰富和复杂。
当郑娟得知儿子周楠和生父骆士宾联系,对养父周秉昆质疑的时候,突然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震慑了周楠,也打动了观众。郑娟看着儿子周楠,眼神中充满忧虑、愧疚和伤心,情绪复杂又真实。郑娟的反应也带动了周楠的表演,这场母子的戏深深地触动了观众。
郑娟这个人物的很多场哭戏都让观众印象深刻:当郑娟面对公公周志刚和婆婆李素华的离世表达出不一样的悲痛和情感;当在法庭上,眼看形势对丈夫不利而当庭自揭埋在心底十几年的疮疤时,情绪逐步释放,人物的凄苦和悲愤交加等,这些都完美地征服了观众。
整部戏进入后半程,周秉昆为赶超遗孀于虹仗义执言,被邻居大熊嘲笑是刚放出来的劳改犯。原本在周秉昆身边默默不作声的郑娟突然径直走到大熊面前抬手扇了他一个耳光,然后眼神凛冽地盯着大熊很久,才慢慢转身离去,回到周秉昆身边,又恢复温良的神情。这里的郑娟撕开了柔弱的面纱,流露出久违的坚毅和刚强。表演行进到此处,弹幕上一片叫好,纷纷说骆玉珠霸气附体,人物表现出的反差让观众相信,并产生强烈的代入感,角色的丰富性、复杂性再次得以体现。
从东方闻英到郑娟,殷桃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女演员正向的成熟过程,一个一个角色的积累,从量变到质变,而角色以外的“热闹”似乎很少可见。这种成熟不仅表现在她对角色的表达,也表现在她对职业的认知。她自己在很多采访中提到过演员不一定能做到千面,一个好演员不一定适合所有角色。尽管服化道可以帮助演员不断贴近角色,但是不是最适合的状态,就未可知了。当然殷桃演戏也有她的局限,大约和形象气质有关,大部分成功的角色还是现实主义题材的正剧,特别是以年代戏为主,都市时尚题材和古装题材她都有过涉猎,但并不一定适合。一个演员的成熟不仅是好角色和好作品的积累,更是在不断试错的过程中找到自己、沉淀自己、回归本源,从而到达“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的自由之境。
作者:沈嘉熠(华东师范大学教授)
编辑:范昕
策划:邵岭
责任编辑: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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