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走过大时代》
梁晓声 著
东方出版中心2022年3月出版
《小人物走过大时代》精选著名作家梁晓声近几年创作的散文作品30篇。这些既具理想色彩又显生活况味的写实之作,既记载着作者的经历、思索与感悟,也记录着芸芸众生的苦辣酸甜,表现出梁晓声一贯的良知与责任,一贯的对人类的关怀、对历史的反思、对民众的悲悯……小人物的悲欢凝聚出恢弘的时代,时代的阴影之下是小人物的生活况味。这本书不仅彰显了作者的悲悯情愫和家国情怀,又以精良的文笔和独特的神韵碰触人心。
>>内文选摘:
序
我之散文,自然也有不少写自己情感、情愫、情怀、情调和情绪的篇章,但更多却是写他者的——那些平凡而又引起我关注的他者。
若我的笔能呈现他们之人生中的酸甜苦辣、努力与追求、光荣与憧憬,便实在也是我的欣慰,我的光荣。
但愿我的笔还能为他们再多写几年。
兄 长
如果,谁面对自己的哥哥,心底油然冒出“兄长”二字的话,那么大抵,谁已老了。并且,谁的“兄长”肯定更老了。
这个“谁”,倘是女性,那时刻她眼里,几乎会漫出泪来;而若是男人,表面即使不动声色,内心里也往往百感交集。男人也罢,女人也罢,这种情况之下的他或她以及兄长,又往往早已是没了父母的人了。即使这个人曾有多位兄长,那时大概也只剩对面或身旁那唯一的一个了。于是同时觉得变成了老孤儿,便更加互生怜悯了。老人而有老孤儿的感觉,这一种忧伤最是别人难以理解和无法安慰的,儿女的孝心只能减轻它,冲淡它,却不能完全抵消它。
有哥的人的一生里,心底是不大会经常冒出“兄长”二字的。“兄长”二字太过文化,它一旦从人的心底冒了出来,会使人觉得,所谓手足之情类似一种宗教情愫,于是几乎想要告解一番,仿佛只有那样才能驱散忧伤……
几天前,在精神病院的院子里,我面对我唯一的哥哥,心底便忽然冒出了“兄长”二字。那时我忧伤无比,如果附近有教堂,我将哥哥送回病房之后,肯定会前去祈祷一番的。我的祷词将会很简单,也很直接:“主啊,请保佑我,也保佑我的兄长……”我一点儿也不会因为这样的祈求而感到羞耻。
我的兄长大我六岁,今年已经六十八周岁了。从二十岁起,他一大半的岁月是在精神病院里度过的。他是那么渴望精神病院以外的自由,而只有当我是一个退休之人了,他才会有自由。我祈祷他起码再活十年,不病不瘫地再活十年。我不奢望上苍赐他更长久的生命。因为照他现在的健康情况看来,那分明是不实际的乞求。我也祈祷上苍眷顾于我,使我再有十年的无病岁月。只有在这两个前提之下,他才能过上十年左右精神病院以外的较自由的生活。对于一个四十八年中大部分岁月是在精神病院中度过的,并且至今还被软禁在精神病院里的人,我认为我的乞求毫不过分。如果有上帝、佛主或其他神明,我愿与诸神达成约定:假使我的乞求被恩准了,哪怕在我的兄长离开人世的第二天,我的生命也必结束的话,那我也宁愿,绝不后悔!
在我头脑中,我与兄长之间的亲情记忆就一件事:大约是我三四岁时,我大病了一场,高烧,母亲后来是这么说的。我却只记得这样的情形——某天傍晚我躺在床上,对坐在床边心疼地看着我的母亲说我想吃蛋糕。之前我在过春节时吃到过一块,觉得那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外边下着瓢泼大雨,母亲保证说雨一停,就让我哥去为我买两块。当年,在街头的小铺子里,点心乃至糖果也是可以论块买的。我却哭了起来,闹着说立刻就要吃。于是当年十来岁的哥哥脱了鞋、上衣和裤子,只穿裤衩,戴上一顶破草帽,自告奋勇,表示愿意冒雨去为我买回来。母亲被我哭闹得无奈,给了哥哥一角几分钱,于心不忍地看着哥哥冒雨冲出了家门。外边又是闪电又是惊雷的,母亲表现得很不安,不时起身走到窗前往外望。我觉得似乎过了挺长的钟点哥哥才回来,他进家门时的样子特滑稽,一手将破草帽紧拢胸前,一手拽着裤衩的上边。母亲问他买到没有,他哭了,说第一家铺子没有蛋糕,只有长白糕,第二家铺子也是,跑到了第三家铺子才买到的。说着,哭着,弯了腰,使草帽与胸口分开,原来两块用纸包着的蛋糕在帽兜里。那时刻他不是像什么落汤鸡,而是像一条刚脱离了河水的娃娃鱼;那时刻他也有点儿像在变戏法,是被强迫着变出蛋糕来的。变是终归变出来了两块,却委实变得太不容易了,所以哭,大约因为觉得自己笨。
母亲说:“你可真死心眼儿,有长白糕就买长白糕嘛,何必多跑两家铺子非买到蛋糕不可呢?”
他说:“我弟要吃的是蛋糕,不是长白糕嘛!”
还说,母亲给他的钱,买三块蛋糕是不够的,买两块还剩下几分钱,他自作主张,还为我买了两块酥糖……
“妈,你别批评我没经过你同意啊,我往家跑时都摔倒了。”
其实对于我,长白糕和蛋糕是一样好吃的东西。我已几顿没吃饭了,转眼就将蛋糕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而母亲却发现,哥哥的胳膊肘、膝盖破皮了,正滴着血。当母亲替哥哥用盐水擦过了伤口,对我说也给你哥吃一块糖时,我连最后一块糖也嚼在嘴里了……
是的,我头脑中只不过就保留了对这么一件事的记忆。某些时候我试图回忆起更多几件类似的事,却从没回忆起过第二件。每每我恨他时,当年他那种像娃娃鱼又像变戏法的少年的样子,就会逐渐清楚地浮现在我眼前。于是我内心里的恨意也就逐渐地软化了,像北方人家从前的冻干粮,上锅一蒸,就暄腾了。只不过在我心里,热气是回忆产生的。
是的——此前我许多次地恨过哥哥。那一种恨,可以说是到了憎恨的程度。也有不少次,我曾这么祈祷:上帝呵,让他死吧!并且,毫无罪过感。
我虽非教徒,但由于青少年时读过较多的外国小说,大受书中人物影响,倍感郁闷、压抑了,往往也会像那些人物似的对所谓上帝发出求助的祈祷。
千真万确,我是多次憎恨过我的哥哥的。
>>作者简介:
梁晓声
当代著名作家,茅盾文学奖得主。1949年出生于哈尔滨,1977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
作者:梁晓声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