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怎能隔离掉
那些深情的歌声,
欢乐的喝彩声,
以及彼此鼓劲的呐喊声?
因为外子的工作原因,我租住在复旦大学江湾校区附近的一个小区里。周边相似的小区有好几个,独独中意这一个,是因为它离外子的实验室不远不近,并非抬腿就到,却也无需坐地铁或开车,步行二十分钟,不误工作,附加锻炼。
更令人欣喜的是,小区的环境还很优雅漂亮。该开花的季节,一定会花影摇曳、满树粉紫,樱花、杏花、垂丝海棠,轮番着开,开得整个小区像一个清纯粉嫩的妙龄女郎;该挂果的时候,竟有很多株散栽的枇杷、柚子,或香橼,眼见它们一天天地从青涩到橙黄,摇摆招展着渐渐成熟,走过时能闻到果香,心情自是愉悦。
然而,小区虽是令我喜欢,我却并不觉得这里是我的家,我只是一名租客,而非业主,也一直没有哪怕一丝的主人翁意识。早上出门上班,总会看见背着包、提着垃圾袋急步赶路,嘴里叨叨着“快点快点要迟到了”的年轻的爸爸妈妈,他们的身后,多半跟一个 “踢踢踏踏”紧步追赶的背书包的孩子。下班时分进小区,夕阳斜照着每一栋楼,楼下,推着婴儿车的妈妈们聚首交流,奶粉的品牌,辅食什么时候加,能不能吃盐;下楼玩耍的孩子终究没法让他们的爷爷奶奶追上,踏着风火轮的一代,轮滑鞋、滑板车、电动平衡车,至少要骑一辆单车,惹得爷爷奶奶“慢点”“当心点”的呼喊声在小区里久久回荡。
他们都是我的邻居,我却从未觉得有必要与其中任何一位结交。每一次与他们擦肩,我总是匆忙而过,进电梯,上楼,进家门,所有的喧腾与热闹,都被阻隔在外。那是他们的喧腾与热闹,不是我的,我的工作与生活规划是早就制定好了的,三年,抑或五年,我就会离开这个小区,属于我的房子远在浦东,在这里,我只是一名“过客”。
这么一晃,三年租期就在眼前了,外子与我商量,是续租,还是换一处?或者,干脆回浦东住,就是通勤费时间……正在犹豫时,社区封控管理的命令下来了,起于早春的疫情一直延续至仲春,花开了,花又凋落了,我却被封闭在了并非属于自己的房子里。
我成了这个小区核酸检测名单里不能遗漏的一个,可是,我不在业主群里,我又如何接收各种通知?9号楼的志愿者,“楼长辉姐”主动加了我的微信,终于,我拥有了一个本小区的微信好友,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接下来,无论是核酸检测,还是抗原自测,“楼长辉姐”都会单独发我通知,有一次,业主团购买菜,她担心我没菜了,还把自己的一份蔬菜让给了我。如此,我也只是在微信上对她说了一句“谢谢”,志愿者一定很忙,不敢多打扰,想着日后面谢也无妨。
然而,因为不在业主群里,我对这里的状况一无所知,几次核酸做下来,小区有没有阳性?有没有密接?有没有住户被贴封条?
好奇心陡增,便点开“楼长辉姐”的朋友圈,想着也许能探索到一些情况。一进入,就看到最新的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五、六名志愿者在给蔬菜分类打包,身后是浓重的夜色,看照片上的时间,是发生在昨日午夜的事。
还有一张,是两个大白,一大一小,大的玉树临风,小的小鸟依人,身后是小区通道,道旁的树木已近深绿,照片下面贴着几个字,“志愿者麻麻与儿子”。我明白了,小白是辉姐,大白是她的儿子,母子俩都成了志愿者。
一共六张照片,都是穿着防护服的志愿者,大白在辅助核酸检测工作,大白在维持排队秩序,大白在分发抗原试剂盒……
全副武装的大白,我自是认不出他们,不过,倘若脱掉防护装,我也依然是不认得他们的。一张张看下去,看到最后一张,一群大白的集体照,辉姐在下面贴了一行字:
多幸运,我有个我们!
刹那,心脏怦然一动。彼时,我拿着手机,竟有些莫名的羡慕。
浏览了一圈辉姐的朋友圈,依然无法看出小区的疫情状况,略有忧虑,却也只是一小会儿,毕竟,我还未改“过客”的心理定位,安然接纳吧,做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局外人。窗外发生的一切,依然疏离而遥远。
早晨,做核酸前,“楼长辉姐”发来微信提醒:今日核酸检测,请按一梯一户方式下楼。另,感谢邻居们报名争做志愿者,这次我们9号楼共有6位邻居担任了志愿者工作,分别是301冯x,801潘佳x,201谢X,201金家X,501王祯X,1802王颖X,请支持配合,为抗疫尽力,感谢大家的付出……后面紧跟三个抱拳致谢动图。
这些志愿者,就是我在辉姐的朋友圈里看到的大白吧?也许我们曾在一部电梯里相遇,可是那些门牌号所对应的名字,以及人,我却一个都不认识。作为一名局外人,我要如何表达我的谢意?一时竟有些失落。
核酸检测完毕,一切归于宁静。晚饭过后,我坐在沙发上看书,外子在书房工作。大都市的黄金时段,竟有如此寂静的夜,前所未有。可我还是觉得没什么不好,安然阅读,静心生活。
片刻,听见窗外有喧哗声,以及间或的音乐声。发生什么事了?正想去阳台察看,手机微信提示音响起,是“楼长辉姐”:
听,小区音乐会开始了!
我撒腿奔向阳台,打开窗户,音乐声和歌声轰然涌入我的耳朵。只见千百个阳台灯火通明,千百扇窗户全数打开,每一格窗口都射出一盏手电光柱,光柱闪烁着、交错着,照向彼此的楼栋,照得夜色几近透明。
我还听到锅碗瓢盆的敲击声,以及跟着音乐唱出的歌声:
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有过泪,有过错,还记得坚持是什么……
一曲结束,千百扇窗户里传来喝彩声:“唱得好!”“再来一个!”
还有孩子们的高声呼喊:“上海加油”……
高楼林立于墨蓝的夜色中,一架无人机“嗡嗡”飞过我的窗口,我对着无人机红色的闪灯招了招手,我脑补着,无人机的主人一定看见了我,看见我挥舞的手,以及我开心的笑脸。那会儿,心里忽然升起自豪感,尽管我依然不认为我是这里的主人,但是,自豪,却是由衷的。
深夜,我在辉姐的朋友圈里看到一条最新发布,一则十五秒的视频,千百扇洞开的窗口,千盏手电光闪烁照射,如同一场迎接新生活的狂欢嘉年华。视频下面一行字:小区连续几次核酸检测全阴,今晚都嗨起来了!
忽然有种无法置身事外的激动,我本不该只是一个“过客”吧?我就不该是“局外人”,即便隔离在家,我又怎能隔离掉那些深情的歌声,欢乐的喝彩声,以及彼此鼓劲的呐喊声?
于是,给辉姐发去一条微信,虽已深夜,但还是没忍住,我说:如果后面还有需要,我想报个名,当志愿者。
她很快回复:谢谢您!
我又追了一句:想认识你们。
她回给我一张举着“OK”手的笑脸,此后,无声。
夜已深邃,明天该是一个好天气吧,我猜测。
作者:薛舒(上海市作协副主席)
编辑:邵岭
策划: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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