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视频观看更多《都柏林人》相关介绍
《都柏林人》
【爱尔兰】詹姆斯·乔伊斯 著
姜向明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都柏林人》是詹姆斯·乔伊斯的短篇小说集,15个故事生动地描绘出都柏林的城市景致,丰满地刻画出各种典型人物,展现了20世纪初都柏林人广阔又真实的生活横切面。乔伊斯致力于表现生活的本真状态,与19世纪的自然主义风格分道扬镳,冲突与转折只发生在人物的心理层面,由此产生了为后世所称叹的“顿悟美学”。这位20世纪文学创作领域的奇才,通过15个关于爱情、希冀、孤独、死亡的故事,充分展现出生活的广博、思想和人性的深刻以及艺术的完美。
>>内容选摘:
姐妹俩
这次他没有希望了:已是第三次中风。一夜又一夜,我走过这幢房子(现在是假期),看着它掩映灯光的方窗;一夜又一夜,我发现灯火始终微弱而匀称。如果他死了,我想,我会看到烛火反射在灰暗的百叶窗上,因为我知道,肯定会有两支蜡烛点在死者的床头。他常对我说,“我留在世上的日子不长了”,但我并不把他的话当回事。现在我知道了,他是认真的。
每天晚上,在我凝视那扇窗户时,我都会柔声地对自己叨叨“瘫痪”一词。听上去总是怪怪的,就像欧几里得几何学术语里的“磬折形”,或者教义问答里的“买卖圣职罪”。可现在,我觉得它听上去就像某个邪恶的罪犯的名字。它让我充满恐惧,但同时我又渴望更接近它一点,好看看它是如何致人死命的。
我下楼吃晚饭时,老科特正坐在炉火边抽烟。不一会儿,姨妈为我端来了麦片粥,此时他开口说话了,就像是在继续刚才说的什么话题:
“不,我不是说他就是个……但他身上总有点怪……有点古怪之处。我要告诉你我的看法……”
他开始抽起烟斗,无疑是为了在脑子里整理自己的看法。讨厌的老傻瓜!我们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个相当有趣的人,喜欢聊酒糟和冷凝之类的事;但我很快就厌倦了他,以及他那喋喋不休的关于酿酒厂的话题。
“对此我有自己的看法,”他说,“我觉得那是一种……怪病……不过也很难说……”
他又开始抽烟斗,并没有告诉我们他有何高见。我姨父看见我瞪着他,就对我说:
“我说,你的老朋友过世了,你听到这个消息一定很难过吧。”
“谁?”我问。
“弗林神父。”
“他死了吗?”
“是科特先生刚刚告诉我们的。他刚巧路过那幢房子。”
我知道他们都在看我的反应,于是我继续吃我的饭,好像对这消息不感兴趣似的。我姨父向老科特解释:
“这个小年轻和他是好朋友。那位老兄教会他很多,你知道,人家都说他对这孩子抱很大的希望。”
“愿上帝庇护他的灵魂。”我姨妈虔诚地说。
老科特看了我一会儿。我觉得他那双小而有神的黑眼珠子在观察着我,但我依旧低头吃饭,就是不满足他的好奇心。他接着抽烟斗,最后还粗鲁地往火炉里啐了一口。
“我可不愿意让我的孩子,”他说,“和这样的人有过多的往来。”
“你什么意思,科特先生?”我姨妈问。
“我的意思是,”老科特说,“这对孩子们不好。我的看法是,年轻人就应该和他的同龄人一起闲逛,一起玩耍,而不应该……我说得对吗,杰克?”
“那也是我的原则,”我姨父说,“让他学会怎么样去解决问题。这也是我一直对我们这位玫瑰十字会教徒说的:要多锻炼。你比如,我小时候每天早上都要洗冷水澡,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我到现在还保持这个习惯。教育是很好,很重要……科特先生也许想来一块羊腿肉。”他对我姨妈说。
“不,不,我不要。”老科特说。
姨妈从碗橱里拿出一只碟子,放在桌子上。
“但你为什么认为这对孩子们不好呢,科特先生?”她问。
“这对孩子们不好,”老科特说,“因为他们的脑子太容易受影响。当孩子们看到这样的事情,你知道,它就会产生一种影响……”
我往嘴里塞满麦片粥,生怕我会出言不逊。讨人嫌的红鼻子老不死!
我睡着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尽管我对老科特很生气,因为他言下之意是我还是个小毛孩,我绞尽脑汁想弄明白他那句没说完的话的含义。在黑暗的房间里,我想象自己又看到了瘫痪者那张死灰色的脸。我把毯子拉过头顶,拼命去想圣诞节。但那张灰脸紧紧地纠缠着我。它咕哝着;我知道它想要坦白什么事情。我感觉我的灵魂正在退缩到一个既快乐又堕落的境地,然后我发现那张脸又在那里等着我。它嗫嚅着开始向我坦白,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不停地微笑,它的嘴唇为什么湿嗒嗒地沾满唾沫。但随后我想起它已经死于瘫痪,我觉得自己也在无力地微笑,就好像我在赦免他那买卖圣职的罪行。
第二天早晨,吃完早饭后,我下楼去看大英街的房子。这是一家不起眼的商店,连店名都含糊其词,叫什么“绸缎庄”。绸缎庄里出售的主要是儿童短靴和雨伞;平时,商店的窗户上常常会贴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伞面换新服务。此时看不见那张字条,因为百叶窗已经拉上了。一束黑纱做的丝带系在门环上。两个穷女人和一个送电报的男孩在看别在黑纱上的一张卡片。我也凑上去看:
1895 年7 月1 日
詹姆斯·弗林牧师(生前供职于米斯街圣凯瑟琳教堂),
享年65 岁。
愿他安息
看了那张卡片,我确信他是死了,而我不安地发现自己陷入了困境。如果他没死,我就会走进商店后面那间昏暗的小房间,看见他坐在炉火边的扶手椅上,穿着厚厚的长大衣,几乎要把自己闷死。姨妈也许会让我带一袋精烤牌鼻烟给他,这份礼物会把他从麻木的昏睡中唤醒。把它装进黑色的鼻烟壶里的活总是由我来干,因为他的双手抖得太厉害,让他做肯定会把一半的鼻烟撒到地上。甚至在他把颤抖的大手举到鼻子前,都会有一些鼻烟粉顺着他的手指落到外套上。可能正是因为这些不断飘落的鼻烟雨,使他那件穿旧了的牧师长袍呈现出一种绿锈色,而那块他用来掸掉衣服上坠落的烟末的红手帕,也因为上面积满了一周的鼻烟而黑乎乎的,因此只能是越掸越脏了。
我想进去看看他,但我没有勇气敲门。我慢吞吞地走在向阳一侧的街道上,边走边看商店橱窗里贴着的每一张舞台演出广告。我感到奇怪的是,无论是我还是今天的天气,似乎都没有什么哀悼的气氛,我甚至因自己身上有了一种自由感而感到恼火,就好像他的死使我摆脱了什么东西的束缚似的。我思考着这件事,就像我姨父昨天晚上说的,他确实教了我很多东西。
他曾在罗马的爱尔兰学院进修,他教我拉丁文的正确发音。他给我讲地下墓穴的故事,讲拿破仑·波拿巴的故事,他向我解释了各种弥撒仪式、牧师们所穿的各类法衣的不同含义。有时为了取乐,他会问我一些很难回答的问题,比如一个人要怎样做才能够适应环境,或者这样那样的罪行是属于罪大恶极呢,还是情有可原,或者是只能算是个小缺点。他的问题告诉我,教会的有些制度是多么复杂多么神秘,而我原先一向以为它们是最单纯的条例。牧师对圣餐仪式和告解室的保密所负有的责任如此重大,以至于我怀疑是否有人曾鼓起勇气主动去承担过;当他告诉我教堂里的神父们为了阐明这些复杂的问题,曾写过像《邮政指南》那么厚的书,而且像报纸上登出来的法律公告一样字印得密密麻麻的,我也没有吃惊。每当想到这一点,我就会无法回答他的问题,或者只能给出一个非常愚蠢又片面的答案,对此他的反应基本是莞尔一笑,点几下头。有时他会考我弥撒时说的祈祷文,就是他之前让我背诵的;在我像小和尚念经似的背诵时,他总是若有所思地笑着点头,然后轮流往每只鼻孔里塞大撮的鼻烟。微笑时,他常常会露出他那发黄的大牙齿,舌头伸出来舔着下嘴唇——这一习惯在我刚认识他、对他还不是很了解的时候,常令我感到不安。
走在阳光下,我想起了老科特的话,我努力去回忆在梦里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我想起来我看见了长长的天鹅绒窗帘和一盏古董似的吊灯。我感觉自己置身于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那里的风俗习惯很怪——大概在波斯,我想……但我记不清梦的结尾了。
傍晚,我姨妈带我去他家吊丧。那是在日落之后;但是朝西的窗户上还是映出了一大片暗金色的云彩。南妮在大厅里接待了我们;对着南妮大声寒暄是不符合礼仪的,所以姨妈只是和她握了一下手。老妇人试探地向上指了指,我姨妈点了点头,于是她吃力地领我们走上了那条狭窄的楼梯。她低着头,几乎还没有楼梯扶手高。刚到楼梯口她就停了下来,招呼我们鼓起勇气走向那间开着房门、停着尸体的房间。我姨妈走了进去,老妇人看到我犹犹豫豫不敢进去的样子,就不停地挥手示意让我进去。
我踮着脚进去了。夕阳透过百叶窗的叶片照进来,房间里盈溢着昏黄的光,在它的映衬下,蜡烛的火苗显得苍白又微细。他已经入殓了。由南妮带头,我们三个人在床脚边跪了下来。我假装在祷告,但我无法集中精神,因为老妇人的咕哝声使我分心。我注意到她的裙子钩在背后显得多么臃肿,她的布鞋的后跟有一侧已经磨平了。我产生了幻想,仿佛老牧师躺在棺材里微笑呢。
但是没有。当我们站起来走到床头时,我看到他没有微笑。他躺在那里,庄严又肃穆,穿着布道时的法衣,一双大手无力地握住一只圣杯。他的面相看上去很严厉,灰白的面孔,粗大的五官,黑洞般的鼻孔,脸颊上有一圈稀疏的白毛。房间里有一股浓烈的气味——是花香。
我们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走出那间房间。在楼下的小房间里,我们看见伊莱莎端庄地坐在神父的扶手椅里。我摸索着走向放在角落里我常坐的那把椅子,南妮走到餐具柜前拿出一瓶雪利酒和几只酒杯。她把它们放在桌子上,招呼我们去喝一小杯酒。然后,在她姐姐的吩咐下,她把雪利酒倒进玻璃杯里,再把酒杯递给我们。她还硬要我吃几块奶油饼干,但是我拒绝了,因为我觉得吃饼干会发出太大的响声。她似乎对我的拒绝有些失望,就悄悄地走过去在她姐姐身后的沙发上坐下。没人说话:我们全都凝视着没有生火的壁炉。
作者:詹姆斯·乔伊斯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