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提要:《风起陇西》融合“古装”与“谍战”,秉承“历史可能性”的创作理念,勾勒出湮没在浩瀚历史中的小人物群像,彰显拥有多重身份的小人物的“生命正气”,紧扣充满张力的情感关系,深入挖掘人物的内心逻辑,以宏大历史与微观生命,春秋大义与个体情感,人生信念与普世价值兼容的艺术表达,实现了类型融合与题材突破。
继《长安十二时辰》《古董局中局》《风起洛阳》之后,马伯庸的《风起陇西》又被搬上荧屏。该剧以虚实相生的结构方式,聚焦大历史中陈恭、荀诩等小人物的谍战人生,以复杂矛盾的情感关系,串联历史演进中蜀魏博弈的内在逻辑,探寻历史叙事的时代价值。
《风起陇西》登陆央视八套伊始,由于人物众多、线索庞杂,节奏稍显拖沓等因素,酷云收视数据平平,随着剧集展开后的口碑和热度的持续发酵,该剧在收官之时斩获豆瓣和微博评分的好成绩,六次登顶猫眼电视剧热度冠军,微博话题阅读量升温,爱奇艺热度峰值破7000,更是在“李严垮台、陈恭枭首、荀诩远赴东吴”的大结局中引发热议,纳入观众的“烧脑剧”必追清单。从起始的收视不济到口碑逆袭,离不开《风起陇西》宏大历史与微观生命,春秋大义与个体情感,人生信念与普世价值兼容的艺术表达,勾勒出三国谍战与生命正气交相辉映的历史图鉴。
解史于新,打造虚实相生的古装谍战剧
在解构与重建三国故事的过程中,创作者努力平衡历史真实与艺术虚构、生活质感与谍战元素、正剧与戏说之间的关系,由此打造了一部虚实相生的古装谍战剧。《风起陇西》的创新特质主要表现在以下两方面。
一方面,“重史尚实与艺术虚构”,在大历史观与小人物的弥合中实现视角创新。受中国“重史尚实”传统观念的影响,从聚焦于东汉末年魏、蜀、吴三国权谋斗争的《三国演义》(1994),到立足于曹丕兄弟争夺世子之位的《军师联盟》(2017),关于三国的影像表达往往以宏大叙事展开对历史的理性凝视与深刻反思。与这种厚重且辩证的大历史观一脉相承,《风起陇西》以诸葛亮北伐为历史背景,以调查“街亭情报案”为叙事起点,拉开风云诡谲、纵横捭阖的蜀魏之争。不同的是,该剧并未流连于为大众熟知的史上逐鹿三国的英雄豪杰,而是在遵循大历史观的前提下,选取陈恭、荀诩等小人物的故事,并予以合理化虚构。这种务“实”与构“虚”相结合的叙事视角,见微知著地重返历史现场,不仅拓展了电视剧的表达空间,而且也拉近了观众与历史人物的审美距离。
另一方面,“古装与谍战”,在类型与反类型的平衡中寻求题材创新。伴随主流意识形态、市场因素与大众文化的相互作用,谍战剧的类型探索也从未停止。如果说《暗算》《潜伏》《伪装者》等作品中的敌我博弈、险象丛生,是一种类型化叙事,那么被称为“谍战轻喜剧”的《霞光》和“现代谍战剧”的《对手》两部电视剧,则是一种反类型探索。而融合“古装”与“谍战”的《风起陇西》,无疑在此基础上另辟蹊径地实现了类型融合与题材突破。剧中,充满国风韵味的配乐、质朴自然的服饰道具、独具特色的地形风貌以及男性“蓄须”的审美倾向,尽显三国时期雄浑、简约的气质。
在此场域中,蜀汉“司闻曹”的陈恭、荀诩等人与曹魏“间军司”渗透到蜀汉的“烛龙”博弈对决,历经考验与牺牲、潜伏与窥探等变幻莫测的谍战风云。因此,古典之“静与简”与谍战之“动与杂”的巧妙融合,成为《风起陇西》题材出新的关键,也让观众获得别样的观影体验。
为了让观众充分理解这个虚实相生的谍战故事,爱奇艺独播版在每集结尾设置“陇西独家情报处”,由剧中人物孙令打破“第四面墙”,结合“三十六计”的兵家计谋,以“戏说”方式讲解核心情节。如高堂秉替换陈恭情报的“偷梁换柱”,荀诩突围糜冲抓捕的“金蝉脱壳”,陈恭顶替糜冲身份的“借尸还魂”,翟悦被五仙道识破身份的“关门捉贼”,柳莹盗取冯膺印信的“美人计”,黄预偷窃连弩图纸的“声东击西”,郭淮在蜀国高层安插间谍的“反间计”,冯膺试图扳倒李严的“连环计”等,二十四集分别对应二十四计,营造危机四伏、暗流涌动的谍战氛围。《风起陇西》巧妙地统筹历史真实与艺术虚构,不仅展现了中国古代玄妙的兵法知识和高级的生存智慧,而且也以趣味性、沉浸式的方式满足当代青年的审美需求,突破历史剧创作的新视角、新路径。
寄史于情,描摹历史演进的情感逻辑
作为一部“以小人物见大历史”的古装谍战剧,《风起陇西》以蜀汉的“司闻曹”和曹魏的“间军司”两个情报机构来构建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塑造了以诸葛亮、李严、杨仪等为代表的“司闻曹”创立者,以陈恭、荀诩、冯膺、阴辑、孙令等为代表的“司闻曹”管理者,以郭淮、郭刚、糜冲等为代表的“间军司”管理者,以翟悦、柳莹等为代表的女性间谍。秉承“历史可能性”的创作理念,《风起陇西》实际上描摹了湮没在浩瀚历史中的小人物群像。
面对众多拥有多重身份的人物形象,创作者紧扣充满张力的情感关系,深入人物的内心逻辑以及历史的某个“横截面”,凸显历史剧“寄史于情”的审美范式。《风起陇西》着力设计了多条赤诚相待的情感线索:陈恭和荀诩是至诚至信的兄弟情谊,陈恭可以涉险帮助荀诩金蝉脱壳,荀诩可以忍受酷刑守住陈恭的计划;陈恭和翟悦是矢志不渝的伉俪情深,翟悦为了不牵连陈恭自行了断,陈恭为了纪念翟悦自断小指;冯膺和孙令是互相扶持的姻亲关系,孙令无条件信任冯膺,冯膺则时常告诫孙令处世之道。
同时,亦敌亦友的情感关系也是《风起陇西》的神来之笔。比如陈恭是郭刚的救命恩人,但又是潜伏在郭刚身边的间谍,他们一起经历过生死,却不得不置对方于死地。再如荀诩和高堂秉,他们在“司闻曹”共事多年,交情颇深,但高堂秉却是魏国间谍,一直向荀诩刺探消息。李严和陈恭暗藏杀机的师徒关系,荀诩和柳莹竹笛传情的暧昧关系,糜冲和陈恭互换身份的敌对关系,创作者都试图以细腻的笔触加以勾勒。正是这些绵长、复杂甚至矛盾的情感蓄积,赋予《风起陇西》独特的吸引力,让观众感受到历史演进中的情感逻辑。
除了外在的影像叙事和剧本加持,来自内部的演员素养和表演功底,对情感的呈现和传递也起着不容小觑的作用。剧中的情感戏以“翟悦死于陈恭怀里”的场面为最。在这场戏中,黄预识破翟悦的间谍身份,并喂以神仙丹,翟悦自知命不久矣,用涂满剧毒的匕首结束生命。饰演陈恭的陈坤以抽搐的嘴角、沙哑的声音以及脸上爆起的青筋等一系列微表情,诠释出无奈、绝望、不舍的多层次情绪,“整容式演技”让一个痛失爱妻却又必须冷静克制的间谍形象,与观众产生强烈的情感共振。
喻史于今,实现三国故事的价值引领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历史剧的本质并非只是为观众建构或耳熟能详、或充满猎奇的历史故事,而更要给予观众思考与回望的空间。在历史叙事中缝合积极的价值观念,升华境界,才是历史剧“喻史于今”的目标。个体生命以正气为本,与爆款剧《庆余年》聚焦小人物范闲的赤子之心、坚定理想有异曲同工之妙,《风起陇西》同样采用历史叙述捕捉小人物的精神世界,传递人世间的凛然正气,其时代意义不言而喻。
人物的坚守使命与人间正气,是《风起陇西》彰显的核心思想:无论你身处怎样的境遇,都要一直追寻理想、追逐真理。导演试图展现小人物的生命力,哪怕深陷孤独、恐惧与痛苦中,也依然要像英雄一样坚守使命、绽放光芒。剧中,腹背受敌的陈恭保持初心,冒着生命危险自证清白;被施以酷刑的荀诩坚守正义,咬紧秘密只为抓捕“烛龙”;遭到怀疑的谷正以死明志,宁死也不愿被栽赃侮辱;被魏军围剿的金川英勇殉国,只为保全陈恭身份;落入陷阱的糜冲孤军奋战,以一人之力对抗蜀军;不修边幅的关长老以尸示警,用最后的生命力量向黄预传递信息;生性胆小的孙令守住底线,没有屈打成招拖累冯膺。可以看到,不管是蜀国人还是魏国人,他们始终追随自己的心之所向。这种大历史下的强烈使命感,体现了个体生命的精神风骨,昂扬向上、自强不息的人生境界。
除了人生观,《风起陇西》也传递着“和羮之美 在于合异”的世界观。这句话出自曹魏时期夏侯玄与司马懿的对话,意指国家治理需上下、你我之间相互帮助和促进,这恰到好处地成为了剧中诸葛亮所言“希望天下平定,普通人可以过上安稳日子”的实现路径。剧中陈恭的智谋与理性,荀诩的正直与忠诚,翟悦的勇敢与信念,以及三人之间坚不可摧的情感关系,是实现天下太平的精神纽带。陈恭和荀诩是诸葛亮的追随者,是“大丈夫生于乱世,纵横四海”信念的追随者,这些喻史于今、明史于理的修辞方式,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立体,让当代观众与历史展开对话,成为先贤人生意境的追随者。
与当代观众的对话过程,也是当代电视剧不断提升品质的过程,《风起陇西》也有值得提升的空间,除了剧集起始的叙事节奏稍显拖沓,剧集的人物对白也有瑕疵,如古代书面语和现代白话混用导致的风格割裂感,叙事背景庞杂情况下人物的字和名交替使用产生的混杂感等。但瑕不掩瑜,创作者观照三国谍战中小人物的生命正气,凝聚类型融合与题材突破的勇气,足以让《风起陇西》真正起风。
作者:艾志杰(苏州科技大学文学院讲师、艺术学博士)
编辑:王雪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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