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初夏清凉的早晨,笔者读完《中兹神州:绚烂的唐代洛阳城》展览图录,掩卷眺望,首夏清和,绿荫芳草,遥想1000多年前洛阳人出城郭、游龙门、泛轻舟、步西山,其胸中畅快,大抵如此,而忽忽千载,藉由扬州中国大运河博物馆运河城市系列展览的首展“中兹神州——绚烂的唐代洛阳城”,当下公众得以一窥大唐东都之绚烂风华,不亦快哉。
《中兹神州:绚烂的唐代洛阳城》
中国大运河博物馆 编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
“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在《红楼梦》大观园诸姐妹中,诗才垫底的宝玉这两句诗,曾被林妹妹赞为“有些意思”。而在笔者看来,展览同名图录固有“寻春问腊”的功用,其体例精严、铺排匠心、视觉悦目、文辞优美之处,却又绝非仅限于展览,而是一本具有了独立生命力的、值得再三品咂的好书。
看书看门道,一本书的门面,先看目录。本书共由专述论文和展览图版两大部分组成,六篇论文着眼广泛,既有扬之水、张学锋这样治学通达的名家,也有石自社、路伟、邢建洛、李晓霞等深耕本土的一线考古人和学者。从隋唐洛阳城的形制布局,到运河带来的江南趣味,城市的形神得以勾勒。从唐代的诗茶酒文化,到龙门石窟里的大唐图景和造像艺术,世俗和宗教两个维度双峰并峙。可以说,策展人团队的手眼,直接奠定了展览的格调,而这六篇看似艰涩的论文一出,则有如定海神针一般,决定了该书的品质。
▲点击视频观看更多相关介绍
最为养眼的图版部分,又分为三大篇章、六个单元。三大篇章神都宫阙、市朝之城、伊阙佛龛,分别对应宫城、市井和宗教三个维度,让这座城市有了迷人的三重景深。每个篇章的前一单元则为地理和功用上的描述,“大唐的东都”“运河的中心”“心灵的慰藉”,出之以白话散文句式,精准有力。后一单元则为大全景式的鸟瞰,“池苑花如锦”“丝路尽繁华”“千龛邻峭壁”,眼前景,天涯事,梦中身。于整饬中见诗意,恰如唐代的里坊制,在“千家棋局”中的严谨规制中,又见“万户花似锦”般的葱茏生机。
窃以为,大唐让后世之人心向往之的地方,莫过于这笼罩又充盈于万物之中的丰沛诗意。图录中的神都洛阳,同样是一座诗的城池。女皇的宫阙、士人的池苑、百姓的市井、庄严的佛像,它们和而不同、各美其美,却又共同沐浴在这股莫能与争的诗之风潮中,从1000多年前直吹向今天。
该书图版部分的每一章节、每一单元,乃至许多器物的介绍,均以白居易的诗词为线索串联,这也是“量体裁衣”般的妥帖安排。放眼千载,如果要为神都寻找一位诗歌代言人,白居易是当仁不让的最佳人选。正如大唐的长安城,一半是“酒入豪肠”、三分月光三分剑气的李太白,一半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杜工部,两者缺一不可。而洛阳城,有着看尽“古今兴废事”而奔流至今的浩浩洛水,有着对红颜子和白头翁一视同仁的城东桃李花,有着一半是少年、一半是老者的清朗从容气息,有着进退之间、朝隐之间以及宫阙、园林和市井之间的游走自在,有着在诗人白居易笔下永不凋零的“洛苑春”。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第一篇章“神都宫阙”四字,带给人无尽的庄严想象。如何将这种想象挪到实处?无他,唯印迹、器物、遗址。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中曾这样描述:“城市不会泄露自己的过去,只会把它像手纹一样藏起来,它被写在街巷的角落、窗格的护栏、楼梯的扶手、避雷的天线和旗杆上,每一道印记都是抓挠、锯锉、刻凿、猛击留下的痕迹。”
在线刻兽面残石上,云气和花朵的蒸腾中,端列着狰狞的兽面。陶质莲花纹的瓦当、怒目圆睁的脊头瓦、花样繁多的陶地砖、断壁颓垣却犹见凛然生机的宫门石兽残爪……共同构建了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有自然的映像、神话的回音以及统治者的无上威严。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由武则天亲书的升仙太子碑,这边厢是“凤笙流响,恒居伊洛之间;鹤驾腾镳,俄陟神仙之路”的赫赫仪仗,那边厢是“乾坤交泰,阴阳和而风雨调;远肃迩安,兵戈戢而爟烽静”的升平图景,便知这是一篇借出身高贵的仙人王子乔之名,颂扬大周朝繁盛的“官样文章”。
唐玄宗养母豆卢氏贵妃墓室门扉上的鎏金铺首,唐代高级官员使用的铜鱼符,《长安十二时辰》中易烊千玺饰演的少年国师李泌所带的“子午簪”,健步行走的鎏金铜龙……一件件或硕大华美、或精巧考究的器物,又蕴藏着那个华美世界的“人情味儿”,令人低回而追寻。
大唐之大,在于海纳百川的碰撞交融。带有异域风情的连珠纹、似龙似鱼的佛教圣物石摩羯首,是外来文化带来的新鲜活水。而被日本平城京遗址借鉴的陶质栏柱构件,则又是盛唐之光对“扶桑东更东”的辉耀。
本次展览带给中运博的“彩蛋”,应当是一块不大起眼的含嘉仓铭文砖,却成为大运河沟通南北的重要证据。含嘉仓、回洛仓同为当时漕运粮食系统中重要的仓储地,来自江苏的大米沿着运河水北上,保证了神都洛阳乃至长安的粮食安全。将这块从洛阳远道而来的铭文砖与中运博基本陈列展厅中回洛仓复原模型、以及出于同源的含嘉仓刻铭砖相对来看,便不难察觉南北运河城市血脉相连的息息相关。“日日思君终见君,共饮运河水。”
在第二篇章中,沿着运河水到江苏任职又终老洛阳城的白居易,成为当仁不让的主角。发掘于“南园水池”引水口的“白居易造”石经幢,作为诗人晚年佛教信仰、思想生活的实证,当无数次聆听过诗人的颂祷。“或饮茶一盏,或吟诗一章”,白居易的生活中,也充满了吟诗、对弈、饮茶、品香等种种文人雅趣,白瓷盏托、瓷持壶、酱黑釉擂钵、三彩盂、渣斗等种种器物,让诗人与我们的距离一下子变得很近。
沿着运河水南下的,还有扬州城周边出土的大量三彩生活器皿、儿童玩具以及随葬的人马俑。“扬州百炼镜”“铸镜广陵市”,作为唐代铜镜的重要产地,扬州生产了大量质优工精的铜镜,这些铜镜又作为贸易商品通过大运河源源不断地输入中原。每年五月五日督造的“江心镜”,无论是龙纹八出镜还是五岳山水图圆镜,都为扬州镜加持了唐传奇一般的浪漫。
草圣张旭曾与某位江南老乡合作,为另一位江南老乡撰写过墓志,同为通过大运河一路北航来洛阳做官的“吴郡人”,三人之间的同乡情谊,恰如一片冰心在玉壶。
通过大运河,洛阳城将海上丝绸之路与陆上丝绸之路相衔接,成为当时的世界大都市之一。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在盛唐定远将军安菩夫妇这样一个大唐胡人的典型家庭,有完全与中原本土一致的素朴的白瓷,也有异域风情浓郁的骆驼俑、胡人俑,更有着原产于中亚或西亚,又沿着丝绸之路来到大唐,经过本土工匠妙手改制融合而成的胡瓶、缠枝花卉纹鎏金银高足杯,或者造型奇趣被统称为“觥”的酒器,在每一个“落花踏尽游何处”的春天,和李太白们一起“笑入胡姬酒肆中”。觥筹不绝,则春天不去,长在你我心中,岁岁年年。
它是华夏的,也是世界的。是丝路的,也是河道的。是历史的,也是未来的。
丝路带来的空谷梵音,在第三篇章中悠然回荡。“轩窗几席随宜用,不待高擎鹊尾炉。”源于犍陀罗地区的这种长柄手炉,自带香花簇簇、香云弥漫的缥缈气息。而神会和尚身塔出土的铜鎏金长柄手炉,更是仅有的两件带有唐代纪年的出土标准器之一,按图索骥,此物不可不观。
在众多面容慈祥、笑意熹微、眼含悲悯的佛像中,写实风格的浮雕摩诃迦叶石像无疑显得独树一帜,在释迦牟尼众弟子中公认“头陀行第一”的迦叶,面容饱经风霜,神情沧桑坚定,手中轻盈的花瓣,都有了沉甸甸的智慧的分量。它是龙门石窟通过国际合作渠道回归的第一件流散珍贵文物。故事内外,石像的样貌和命运有了神奇的呼应,历经千百劫后,乘着“故乡的风”,终得圆满。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把这阵风放眼到历史的维度中去看,往往是几十年甚至数百年的改变与累积,它决定了古老帝国的走向,也试图解释朝代更迭轮回的原因,如同最为重视“结构”的黄仁宇所说:“在古代,中国在世界上具有无需竞争的地位……如果人人默不吭声,缺陷就会缩到最小。只有在失调扩大到无法管理的规模时,才有必要进行改朝换代,历史的曲线重新再走一次。”
盛唐无疑处在这条曲线的至高点,堪称物质文化的集大成时代。孙机先生说过:“中国古代的物质文化成就是我们这个东方大国五千年辉煌历史中重要的组成部分,是基本国情;本应成为常识,本宜家喻户晓。”诚哉斯言。由“器”而近乎“道”,作为一本展览图录,当然没有必要承载过多的史学观点,但从极度的器物铺排中,仍然可以触发读者从追慕、神往到深思、剖析、自省的曲线,从“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的盛唐气象,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晚唐哀音,中间也只有短短的100余年。从思想的曲线,到王朝兴衰的抛物线,这些精神和物质轨迹的碰撞交织,如同深邃夜空中道道星轨,是历史得以到达现场的迅捷,是今人凝望古时月的感怀,更是从传承到创新的裂变生发。
疫情当下,能到达中运博展览地理空间“现场”的观众,毕竟极其有限。但好在,我们还有如此精良的书籍,它生长于展览,却开出了自己的繁花枝叶。当你一卷在手,与伊阙佛像的目光默然相晤,惊叹于龙纹八出镜精美绝伦的花纹,又在一段段精炼隽永的展品文字说明、一幅幅刻画精细的拓片摹绘线描中,感受到著录者的拳拳热爱和丝丝匠心。
而吾人心中的葱茏诗意,就在这“艰难时世”中肆意生长。“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借白乐天的这首诗,致敬每个人心目中的盛世与神州,因有“深深肠”,则“远远乡”从此不远,永是故乡。
(本文配图均为“中兹神州”展厅,由中国大运河博物馆供图)
作者:靳扬扬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