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浮休》
刘酿苦 著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2年6月出版
《生死浮休》共收录了《荒服》《丰荒之年》《生死浮休》等13篇极具个人风格的小说,并附录了其获得2019年“今日头条全国新写作大赛”首奖的非虚构作品《姑姑的葬礼》。
书中探讨了乡镇空心化、重男轻女、原生家庭、校园霸凌、逃离北上广深等一系列社会热点问题,具有强烈的人文关怀和现实意义。
>>内文选读:
生死浮休(节选)
天色阴翳,空中盖了层厚重的灰云,街道看起来比往日要脏,过了无水河南桥左拐,纷纷洒洒的小冰粒落下来,打在梅可皴红的脸上,又疼又痒。烧鸡街走到头再往右拐就是菜市场。早年间,梅可给人送干菜,就从这儿进货。
以前,梅可最怕带何南经过菜市场,因为这儿有很多卖熟食和扣碗的小饭馆,一年四季,无论刮风下雨,一个个大铁锅和蒸笼都升腾着白烟,整条街都能闻到诱人的肉香。何南会站在三轮车后面,扒着她的肩膀要肉吃,她总是装作没听见,尽快离开这条被肉香弥漫的街,再装作后知后觉地说:“都过去这么远了,买不到了。”那时何南七岁,是一个能分辨谎言,但无法推翻谎言的年纪,只能一口口往肚子里咽唾沫。
对于无法满足何南的物质需求这一点,梅可心安理得,因为何南没有爸爸,她多次跟何南说起这件事情。何南的父亲是忆往镇有名的混混儿,凭借打架跟喝酒积累的人脉,为何南办了一场相当体面的满月礼,在半年后的严打时期,他捅瞎了别人一只眼,逃了。过了两年,何南学会了走路,他偷偷回到忆往镇,要跟梅可离婚,梅可不肯,他就抓着何南的脚提到头顶说:“姓梅的,信不信我敢摔死他。”
梅可锁住车把,踩着地面的脏水挤进菜市场,只要一上冻,她就会穿上雨鞋和雨衣,因为耐脏而且暖和,这让她看起来有种煞有介事的滑稽。她走到一家摊位前,买了两斤猪杂,又到一个摊位买了只烧鸡,然后走到白烟最浓郁的摊位,要了五份扣碗。卖扣碗的老板认识梅可,他说:“哟,这还没过年呢,家里来客了?”
“自己吃。”
“对,你是得多吃点,这样跟老婄打架不就更有劲了?”老板嘿嘿笑起来。
“去你妈了个血×,你看她以后还敢不敢说。”
老板看把梅可惹急了,笑得更加开心。认识梅可的人都知道,她很容易发火,而且嘴巴很毒,例如你妈×这句脏话,她就能骂出你妈个血×、兔×、拐弯螺丝×等十几种不同的花样。实际上,梅可的脏话并无多大作用,更像是凶给自己看的。大家能看出来梅可之所以凶,是因为她没有丈夫,怕被人欺负,脏话和她的雨衣一样,成了掩盖自己瘦弱的道具。在忆往镇,没人怕发凶的人,只怕发狠的人。
老婄是梅可的客户,前天,梅可把几箱酸奶卸到了老婄的烩面馆,结账时梅可说卸了三箱,老婄说卸了两箱,两人就吵了起来,从这件事吵到那件事,又从那件事吵到几年前谁占了谁几块钱的便宜,最后直接对骂了起来,旁人怎么拦都拦不住。
老婄是一个四十出头的壮实女人,像刚出锅的大白馒头,一走路身上的肉就来回弹动,拎着煤气罐像玩玩具,但这骂脏话方面,她的力气就有些使不上,被梅可指着鼻子变着花样骂得张不开嘴,急得怪叫起来。
老婄的男人金大熊终于忍无可忍,从厨房走出来,抓住梅可的手臂就往外拖,他常年颠勺,手劲很大,五根指头掐着梅可的肉往门外一甩,梅可便飞了出去。她穿的雨衣起到了保护作用,没有擦伤,但半个胳膊都麻了。
一直到现在,梅可都觉得右臂有些憋痛。她提着几个塑料袋重新跨上了三轮车,蹬着了火,又熄灭了,去路边小卖铺买了包烟。她不会抽烟,之前也没抽过。她给自己点上了一根,噙在嘴边一吸一吐,朝县委家属院出发。
县委家属院里是她九年前买的房子。在三十多年前,县委家属院里是忆往镇最好最高的居民楼,后来县委的人纷纷搬离,这一间老式的两室一厅经过几手才到了梅可手里。买房子的钱,就是她屁股底下这辆机动三轮车挣的,她什么都拉过,夏天拉雪糕,冬天拉白菜,去年有个小孩掉无水河里淹死了,她还给人拉过棺材。
第二根烟点燃时,她试着吸入肺里,瞬间感到胸腔一阵发紧,随即是恶心和眩晕。冰粒混着雨水沾湿了她的脸,把她脸上残留着的那么一点清秀显露了出来。梅可年轻时很漂亮,在结婚后的日子里,那些好看的特征逐一消磨着,在消磨的过程中她找了几个男人,他们无一不是看上了梅可的脸蛋,但最后都分了。
梅可被金大熊甩出去那晚,她回到家里用忆往大曲揉搓手臂,上面印着五个紫红色的指头印,何南问她怎么回事,她说跟人吵架了。
“吵架能弄成这样?”
梅可立即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老婄和金大熊,对天发誓再也不给他们家送货了,并描述起当时自己是如何强势,如何骂得老婄张不开嘴,但语气有明显的局促,因为事实就在眼前摆着,送货的钱没收到,她的手臂也受伤了。
“你这么厉害,还抹什么白酒啊?”
“看看人家的孩子,家里人吃一点亏恨不得去跟人家拼命,再看看你,就你这态度,我老了还指望你养我?真泄气,我去你奶奶的兔骚狗毛×。”梅可恼羞成怒,又感到失望。
何南像没听见一样,走进卧室,把骂声挡在门外,他知道,梅可还得骂上好一会儿。他们经常陷入这样的争斗,何南擅长以短而犀利的言辞直击要害,梅可则用难听且持续不断的脏话进行人身攻击,结果往往是何南沉默,梅可暴怒,双方都以自己认为胜利的方式进入冷战,然后迎接下一次争斗。
从何南上初中起,梅可开始对他使用街头骂术,在初二之前,如果何南让梅可感到不满,她会动手。家里任何一件超过二十厘米的东西,都被梅可当作过武器,晾衣架、裁衣尺、羽毛球拍,她最喜欢用的还是湿毛巾,因为可以重复利用,不会损耗。如果是小事情,那就打几下,然后让何南跪下认错,如果是大错误,梅可会将何南重打一番,然后扒光了赶出家门。
直到何南上初二那年,梅可给他报了一个暑假的英语补习班,而何南却在上课第一天睡过了头。小拇指粗的晾衣架,平均抽三下就会碎裂,梅可抽碎了五条,何南身上全是青紫色的条形瘀痕,她想起补习班的价格更加来气,又把何南压在身下,抽了十几个耳光,吐了口唾沫。梅可耗尽了力气,坐到床上喘粗气,越想越觉得何南罪不可恕,站起来准备再来一轮,然后被何南推了一下,她倒在床上,带动整张床往后拉了一段,发出一声粗笨的摩擦声。
此后,两人对各自的实力有了新的评估,何南再也没有挨过打。
梅可在床上躺了一夜,越想越憋屈,次日一大早就跨上三轮车找老婄去了,由于胳膊上的瘀痕还疼着,她在心里稍稍做了让步,无论是三箱酸奶还是两箱,只要老婄给钱这事就算过去了。可她没想到老婄受到金大熊的启发,看见梅可气冲冲地走进来,一副不善的劲头,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两个大步跨过去,抡圆了膀子,朝着梅可的脸蛋掴了一巴掌,直接把她打蒙了。
“你给我滚!”老婄把这四个字喊得清晰又坚定。
如果说昨天金大熊摧毁的是梅可的肉体,那么老婄的巴掌则是完全灭了她的士气,梅可的第一个念头是:我在忆往镇混不下去了。她顶着新伤回到家里,坐在床上发呆,她在给自己编造一个借口,一个能让自己有点颜面继续给人送货的借口。
何南推门走到她面前:“还是那家人打的吗?”
梅可没说话,她的借口还没想出来。
“说话。”
“我先打了她,她又还手了,一对一,不亏!看以后谁还敢给他家送货。”
“男的女的?”
梅可没说话。
何南带着恨意从嘴里逼出三个字:“没脑子!”
到了晚上,梅可问何南吃什么,何南说都行,梅可问何南在学校食堂都吃什么,何南说什么便宜吃什么。梅可摔了一个杯子,趴在床上捂着头哭了,然后听见何南出门的声响。
晚上十点多,何南还没回来,梅可披上雨衣,穿上雨靴,骑着三轮车跑遍了忆往镇的几个网吧,何南上高中时经常逃课在这里打游戏,可她没有找到。直到早晨六点,何南回了家,鼻子上挂着鼻涕,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了。
梅可问他去干什么了,他说:“我杀了个人,男的。”
梅可电击般颤了下,一口气凉到了脚心,愣了会儿,哆哆嗦嗦地打开衣柜,一件件往外翻。
“跑!快跑!我给你去取钱。”
“不用了,逃一辈子,还不如早点接受。”
梅可的动作戛然而止,缓缓转过身,看着何南,目光无神。
“给我找个女人吧,我还没碰过女人呢。我还要喝酒吃肉。”何南的声音很轻。
>>作者简介:
刘酿苦,安乐电影公司签约编剧。
作者:刘酿苦
编辑:周怡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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