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小说课》
周汝昌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出版
本书以中国古典小说“四大名著”为主要框架,在中国历史文化的背景中理解小说的意义与价值,以富有特色的启发式、漫谈式语言,对中国古典小说做了详细的解读,也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多有现代转换。它从小说的文化、审美、社会等元素出发,进行综合的多视角理解,认为“三才主义”,即天、地、人“三才”,是中国古典小说的灵魂,同时也是中华文化内涵的核心思想。
视频:150多幅高清彩图,犹如一座中国古代文化的博物馆
>>内文选读:
《红楼梦》之“本”
每当与外国访问者晤谈时,我总是对他们说,如果你想要了解中华民族的文化特征、特色,最有趣味又最为便捷、具体、真切、生动的办法,就是去读通《红楼梦》。这说明了我的一种基本认识——《红楼梦》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一部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文化小说”。
大家熟知,历来对《红楼梦》的阐释众说纷纭、蔚为大观——有的看见了政治,有的看见了史传,有的看见了家庭与社会,有的看见了明末遗民,有的看见了晋朝名士,有的看见了恋爱婚姻,有的看见了明心见性,有的看见了谶纬奇书,有的看见了金丹大道……这种洋洋大观,也曾引起不少高明人士的讥讽,或仅仅以为谈资,或大笑其无聊。其实,若肯平心静气,细察深思,便能体认,其中必有一番道理在;否则的话,为什么比《红楼梦》更早的“四大奇书”——《三国演义》《水浒传》《金瓶梅》《西游记》,都没有出现这样的问题,显现如此的奇致呢?
正由于《红楼梦》包孕丰富,众人各见其一面,各自谓独探骊珠,因此才引发了“红学”上那个流派纷呈、蔚为大观的现象。而这“包孕丰富”,就正是我所指的广博深厚的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内涵的一种显现。虽然雪芹好像是只写了一个家庭、一个家族的兴衰荣辱,离合悲欢,却实际上是写了中华民族文化的万紫千红的大观与奇境。在《红楼梦》中,雪芹以他的彩笔和椽笔,使我们历历如绘地看到了中华人如何生活——如何穿衣吃饭、如何言笑逢迎、如何礼数相接、如何思想感发、如何举止行动。他们的喜悦、他们的悲伤、他们的情趣、他们的遭逢、他们的命运、他们的担当、他们的头脑、他们的心灵……可以从《红楼梦》中、从曹雪芹笔下,寻到最好的、最真的、最美的写照!
代孙温《全本红楼梦图》
中华民族面对的“世变”是“日亟”的!中华民族文化的基本光彩与境界,都是不应也不会亡佚的——它就铸造在《红楼梦》里。这正有点像苏东坡所说的:“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所以我说,《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文化小说。
《红楼梦》几乎家喻户晓,问其何书耶?非演“宝黛爱情”之书乎?人皆谓然,我则曰否。原因安在?盖大家对书中“情”字之含义范围不曾了了。原来在曹雪芹书中,他自称的“大旨谈情”,此情并非一般男女相恋之情。他借了对一大群女子命运的感叹伤怀,写了对人与人之间应当如何相待的巨大问题。他首先提出的“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已然明示读者——此书用意,初不在于某男某女一二人之间,而是心目所注,无比广大。他借了男人应当如何对待女子这一根本态度的问题,抒发了人与人的关系亟待改善的伟思宏愿。因为在历史上,女子一向受到的对待方式与态度是很不美妙的。假如对待女子的态度能够有所改变,那么人与人——不管是男对男、女对女、男女互对的关系,定然能够达到一个崭新的崇高境界。倘能如此,人生、社会、国家、世界,也就达到了一个理想的境地。
《红楼梦》正是曹雪芹借宝玉而现身说法,写他如何为一大群女子的命运而忧伤、思索。他能认识到这些女子的才貌、品德,她们的才干——如熙凤,她们的志气——如探春,她们的识量——如宝钗,她们的高洁——如妙玉,她们的正直——如晴雯……都胜过掌权的须眉浊物不知多少。他为她们的喜而喜,为她们的悲而悲。他设身处地,一意体贴;他不惜自己,而全心为之怜悯、同情、赞叹、悲愤。
清代改琦所作《红楼梦》人物
宝玉是待人最平等、最宽恕、最同情、最体贴、最慷慨的人,他是最不懂得“自私自利”为何物的人! 正因此故,他才难为一般世人理解,说他是“疯子”“傻子”“废物”“怪物”“不肖子弟”,因而为社会所不容。宝玉之用情,不但及于众人,而且及于众物。
所以我认为,《红楼梦》是一部以重人、爱人、唯人为中心思想的书;它是我们中华文化史上一部伟大的文化著作。曹雪芹以小说的通俗形式,向最广大的人间众生说法;他有悲天悯人的心境,但他并无“救世主”的气味;他如同屈大夫,感叹众芳芜秽之可悲、可痛,但他却没有那种孤芳自赏、唯我独醒的自我意识。所以我认为曹雪芹的精神境界更为崇高、伟大。
很多人都说宝玉是礼教的叛逆者——他的思想、言谈、行动中,确有“叛逆”的一面,自不必否认。但还要看到,其真正的意义即在于他把中华文化的重人、爱人、为人的精神,发挥到了一个“唯人”的新高度,这与历代诸子的精神仍然是一致的,或者是殊途同归的。
作者:周汝昌
编辑:袁琭璐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