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册《静农书艺集》,是台静农先生的书法作品选集。先生在序中谈他学书的经历,自道是幼承庭训,按家长的指点,隶书学华山碑及邓石如,楷行则学颜鲁公。后来得到胡小石、张大千赠送的倪元璐真本及影本,觉得倪书格调生新,读之心折。我第一次听说“他的字学倪元璐”,是听汪曾祺先生亲口说的。我是外行,对台先生的书法不敢妄评,但从他的诗文里能感受到他这一代人的心路历程。他的序里还说:“战后来台北,教学读书之余,每感郁结,意不能静,惟弄豪墨以自排遣,但不愿人知。”心情郁结,是台先生后半生在台湾的常态。
台先生在大陆时,是属于鲁迅一脉的,小说和散文大多是对黑暗的控诉,作品饱含战斗精神。他曾坐过几次牢,都是冤狱。到台湾后,国民党搞白色恐怖,好友许寿裳死于国民党的刀下。恐惧如影随形,台先生摆脱不掉,心有郁结,又不能对人说,只能寄情诗酒,“惟弄豪墨以自排遣”。威权统治对人的精神迫害,我从台先生的诗文里处处都能感受到。他的书法,卷曲蓬乱,也像他的心情。我读林文月教授几篇记台先生的文章,感受殊深:台先生总不开心,心情总是沉郁,只能借酒浇愁。
能让台先生心情舒畅的,是和好友庄严、张大千在一起饮酒论艺。他有一首诗《向庄慕陵乞杖》最能说明他在友情中享受生活的趣味:“自喜衰年犹未衰,时复小饮弄孙婴。无端跌却长安道,要与先生乞杖行。”台先生游美时跌了一跤,回台后又摔倒,住院治疗。老年人跌跤常见,但台先生因此给老友“撒娇”,要求庄严送他个手杖。他要的手杖,是真正的支撑病体的拐杖,而不是“杖国”的虚誉。庄严遂唱和:“庄慕陵调寄《西江月》答乞杖/莫叹平生落落,且喜不老迟迟。与君各记少年时,須信人生如寄。藤杖一枝投送,深杯百盏休辞。拍手欣唱寄来辞,我已为君诗醉。”
庄严送给台先生一枝藤杖,以乐观的态度回应老友,让我们真切地感受到老一辈人幽幽的深情。庄严任台北故宫博物院院长,对器物有研究,精于鉴赏。张大千定居摩耶精舍时,他送给张园一块大石头。台先生摔跤乞杖,他送一枝藤杖,并婉转告诉台先生不要因老悲观。
台先生早期的散文是批判的、战斗的,他站在鲁迅先生的阵线,立场坚定。到台湾后,身陷孤岛,眼观政治风云变幻,心情渐入荒老枯寂,态度更是谨小慎微。他的散文,从心情上说,是与寥寥几个老友相濡以沫;从文字上说,已到炉火纯青之境,好得不能再好,增一字则肥,减一字则瘦。这期间的代表作,是纪念张大千的《伤逝》。
《伤逝》只是篇千把字的文章。他记张大千,并没评论张的艺术成就,只是回忆他们之间那淡而永、短却深的友情。文中记张大千神奇的地方,是随意写道:张去故宫博物院,庄严取出藏画请张看,画刚打开,张匆匆看一眼就让收起。张说,这些国宝,他以前都看过,现在打开再看,如与老友见一面。台先生没追记张大千对某幅藏画的评论,只闲笔草草描一下大师张大千的看画场景,张是什么人就给读者留下了印象。台先生善画梅,张大千生日时,必画一幅梅花作为寿礼,张大千总是说:“你的梅花好啊!”他们在一起饮酒,直到张因病不能下楼时,还让夫人下楼拿酒,要和他共饮。夫人若不在,张就让台下楼取酒。台先生在外双溪往来于摩耶精舍和洞天山堂,或在张家吃饭,或在庄家饮酒,于孤悬海岛、心情寂寞的晚年感受到了友情的温馨。这篇散文,在琐屑的回忆里传达出雅人深致,是中国文化精神在具体的朋友之间的生动体现。
台先生是学者、教授、作家、书法家。中年时,他尽管与沈尹默、启元白的关系在师友之间,但他认为书艺是玩物丧志,早有警惕。到了晚年,海峡两岸的文化界都盛传他的书艺,他就难免受人役使,要应付大量的求书者。他的晚年心思,也就放在书道,在墨海沉浮,仿佛成天在宣纸徽墨里呼吸,在墨香里飘回到心灵的故乡。
书法不仅仅是技艺,还需要学问打底子。但愿欣赏老先生们书法的人,也能读读他们的书。
>>作者简介:
卫建民: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编审,著有散文随笔集《寻找丹枫阁》《陈谷集》等。
作者:卫建民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