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涌豪
这个春节,终于把封控中开始读的七卷本《企鹅欧洲史》(原书九卷,尚有两卷待出,中信出版集团出版)读完了。其间,还曾将此前翻看过的赫斯特《极简欧洲史》、邓恩《现代欧洲史》、朱特《战后欧洲史》和基佐的《欧洲文明史》拿出来对看。它们构成了个人这个新年的阅读书单。
这部《企鹅欧洲史》由特洛伊和奥古斯丁所代表的古典欧洲切入,经中世纪王权教权缠斗中的人口翻番、城镇崛起,到饥荒、瘟疫造成的基督教世界的瓦解,再及启蒙与理性洗礼下现代欧洲的成形,对塑造这块大陆的重大历史事件与人物作了清晰的胪述与评价。最后总结拿破仑战争后欧洲之所以从文明之巅跌入大战深渊的历史教训,勾勒出了彼人所生活的世界是如何带着自身的烙印艰难前行的脉络与轨迹,从而为人认识文明发展的“复数形式”提供了很多宝贵的启示。
十多来年,结合在欧洲的旅行,个人陆陆续续读过许多欧洲通史和国别史,也涉略了不少欧洲城镇史、宗教史和文明史,这种交互式阅读带给人的快感,真的很难言说,以至即使困居书斋,似仍依稀看得到它们精彩的演出。由于自己看得认真,这种演出的细节也就不容易被忽视。相反,它们纤毫毕至地呈现在眼前。其逼真与丰富,任何部帙宏大的史书都不能穷尽,包括这部《欧洲史》。不过尽管如此,此书所揭出的古希腊罗马文化、基督教教义和日耳曼蛮族文明的相互激荡,以及由这种激荡而生成的历史的种种变态与文明的颉颃互进,仍大有助于人了解欧洲的历史与文化,尤其是让个人的行走变得更扎实,更有历史感。
譬如,今天欧洲各地仍散落着不少中世纪古城。借助这部书,能使人对那里的街巷和市场生出别一重感会,并得以更准确地辨识其时商贸往来的景况。盖欧洲多高原与山地,地中海地区又高温干旱,生存的困难逼得人或海外征战立功,或异地经商求富,日久养成私产保护的自觉,所谓“并非万物悉归国王”,再衍生出人权至上的观念,都对今天的欧洲乃至世界产生巨大的影响。以后也因为财富渴求,甫从中世纪觉醒,就把目光投向东方。今天亚平宁半岛上的无数史迹,都向人诉说着大航海时代的英雄故事,它所揭出的是海洋把人联系在一起的观念,有力地促进了其时商业的繁荣和文化的融通。而与重商主义相辅行的宗教的解放与民主自治的兴起,还有殖民主义与自由贸易的抬头,也终于随着海上霸权由西、葡向荷兰再向英国的转移,一起推动欧洲迅速超越亚洲,站上了早期资本主义的潮头。
《企鹅欧洲史·古典欧洲的诞生》
[英]西蒙·普莱斯 等著
马百亮 译
中信出版集团出版
这其中,征服永远是这一潮头的主旋律;在征服中汲取,永远是维护这一主旋律的不二法门,即使对东方的中国也如此。孟德斯鸠之着眼于自己的政治设想而关注中国的思想,伏尔泰之基于对天主教教义的抵触而崇尚儒家学说,还有莱布尼兹为实现个人的宏图大略而着意吸收中国文化……意想中古代中国的“开明政治”,就这样成了他们理想治理的样板。中国人的重农风尚,还促使了那里重农学派的形成。至若中国式花园和庭院,也是在那个时候被王公贵族争相引入,尽管因为不理解中国人的哲学,于讲究“虚实”“有无”的道教哲学隔着无数重公案,他们的这种喜欢,诚如法国人安田朴所说,到头都成了“追求异域情调的庸俗癖好”而已。其他如耶稣会士基歇尔称中国人借饮茶消食、醒酒和驱睡是奇迹,新教徒尼厄赫夫称中国人不好冷食,不管水、酒还是粥都尚热饮这件事见得到智慧,都可见其人强烈的好奇心和好学热忱。前年去法国,沿卢瓦尔河谷游各处城堡,一路都闻得到弗朗索瓦一世附庸此风雅的气息,枫丹白露宫至今还保留着他从中国觅来的瓷器。在荷兰代尔夫特,东印度公司进口的瓷器之粗劣,让当地的制陶匠大失所望,他们痴迷于中国泥料的细腻,悉心揣摩,终于让一种算不上精良的仿造,略略弥平心中的遗憾……如此很短的时间,欧洲人迅速染上了“中国癖”,其饥不择食的情形,从诸如利奇温《十八世纪中国与欧洲文化的接触》等书中都可以看到。
不过饶是如此,诚如本书所述,从宗教传统、国家意识到文化制度都崇尚征服与竞争,并在征服中崛起、在竞争中持久的欧洲人,终究执定了世界的牛耳。他们爱自己的文化,以此求生存,谋发展。有时虽尚力用强,过于自我中心主义,并今天仍痼疾难改,又时时花样翻新,但平心而论,欲寻现代科学与知识的源头,从哲学到艺术,从数学到医学,不能不承认,它们的源头多半在这里,并最终汇聚到希腊。
《企鹅欧洲史·竞逐权力》
[英]理查德·埃文斯 著
胡利平 译
中信出版集团出版
欧洲议会门前有一座欧罗巴雕像,由希腊克里特岛上居民捐赠。三年前我到那里抚摸过它。想着欧洲之名得自希腊神话中那位叫“欧罗巴”的腓尼基公主,“欧罗巴”在古希腊语中意指“日落之地”,如异物撞胸,一时有一种别样的感觉涌动。今天的中国人,拜改革开放所赐,自以为很了解外国,更了解欧洲,但其实,除了那里从来物质昌明、生活安详,乃或现在人口老化、暮气沉沉外,我们何尝真正走进过它的内里,由器物而制度而精神,由语言而习尚而信仰,对它的社会历史文化作过认真深入的考察。
这样的缘故,个人更要感谢这部《欧洲史》给我的细节上的滋养。援用前及安田朴论中国画对锡耶纳艺术的影响时所说的话,“重要的影响往往最不显眼”。确实,它们都不显眼,但对我却很重要。
(作者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
作者:汪涌豪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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