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和它的自行车》
陈丹燕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17岁的王朵莱是个刚从护士学校毕业的女孩,懵懂天真,不甘平凡,一心想有白马王子把自己从俗杂的生活中拯救出来……她不断地尝试,不断地失望,使尽全力与庸常的命运抗争,最后却伤痕累累。这是一个总也不肯平凡的女子,在平凡的生活中怎么也不肯平庸的故事。
>>内文选读:
那是80年代初夏的一个黄昏。我17岁,考上了医学院附属的护士学校。在工厂的职业学校和医院的护士学校之间,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护士学校,那是因为,我以为护士与人打交道,与死亡打交道,更加容易遇见奇迹。我的爸爸妈妈也毫不犹豫地支持我,因为他们认为家里有人在医院工作,在生活上会有很多方便的地方。
那天的夜自修,正好是英文,我进教室坐了一会儿,英文老师便出现在讲台上。那天下午正好学校组织我们去教学医院看医大学生的尸体解剖。直到晚上,大家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各自在那时受到的刺激和惊吓,见到老师进来,说话声也没有轻下来的意思。大家都不害怕英文老师。在护士学校里,女生对中年男老师,总有种撒娇似的轻慢,特别是对真诚的,却不怎么出色的男老师,像英文老师。他们懂得爱护和欣赏女孩,但却又没有出色男子的傲气和神气,使人不敢生非分之想。
其实,一切端始就在这里。如果那时我们中有一个人客气地笑一笑,或者有一个人做出拒绝的姿态,一切都会像开了瓶的啤酒,不一会儿气就跑掉了。而我们却在日光灯很明亮的教室里没有表情地对视,这就是开始。
也许,我明明白白地感觉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慢慢地弥漫开来,我想起语文课上学过的一个词:油然而生。这就是油然而生的一种东西。
从那天傍晚后,英文老师就像是在我眼前突然打开的一盏灯。
在我的少女时代,在漫长的临睡之前的清醒时刻,我总是合上眼,躺在枕头上,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我曾经想象过多少次将要和我手拉着手向前走的那个男人。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把爱情想象成两个人手拉着手,在有梧桐树的马路上走路。
那时和我手拉手的人,是一个佩剑的白发苍苍的将军,而且是外国人。这样的奇迹当然没有出现。那时我是一个由于不平衡和害羞而非常严肃的女孩,甚至没有机会在校园里与一个男孩有哪怕是很蒙眬的感情。我非常洁白也非常寂寞地从中学毕了业。但在我的心灵深处,我认真看不起那些骄傲但又惶惑不安的同龄的男孩子,我仿佛生来就期待着有阅历的男人,以及有军队背景的男人。这是我对男人的一种至高的礼赞,男人就应该是勇猛的、威武的而且是历经沧桑的,所谓侠骨柔肠吧。
在睡前的种种含混不清的幻想故事中,这样的理想一次次闪烁着,好像幻想一样含混不清,而且又光辉四射。但是这一个晚上,突然英文老师的脸出现了,他在那儿,像一盆风干的花一样,等着我,让我起鸡皮疙瘩。
几天以后,我从班主任的办公室出来,沿着磨石走廊走过去,经过一扇扇办公室门,最终就能看见英文老师坐在他的小办公室靠窗的桌旁。他常常双手合十,撑在下巴上,在大大的老式教师写字桌上沉思。那是种奇怪的姿势,看上去坐得很不舒服,仿佛已深深将自己投向什么地方,而将四周与躯体置之度外。他的手掌长而松弛,毛孔很大,看上去是双厚道可是也敏感的男人的手。他嘴角深深往下巴两边滑下去,脸色十分的困倦。
一路在磨石地上滑溜溜地走过,锃亮的地使我想到唠叨而烦恼的家庭主妇。有时锃亮的地令人压抑,尤其对中年男子和年轻不安宁的女孩,因为他想到的是陈旧而厉害的太太,她想到的是精明而毫无诗意的母亲,这是他们共同想逃避的。我怀着比解剖实验室里更进一步的,同盟般亲切的心情走过英文老师的门,我猜想他一定有许多默默不言的哀伤。因为他们默默忍受的态度,男人的哀伤比女人的,更值得也更容易让人同情。那时候我几乎断定英文老师的太太也是个厉害而唠叨的角色,把英文老师逼得走投无路,只等我的爱情去救他。我就是那么肯定,而且那么激动地找到了用武之地。
每天清晨早锻炼时,我都得昏昏欲睡地随着哨声在操场上跑步。从开始寄宿,我最痛恨的就是早锻炼。那天英文老师也下楼来。他穿着与他并不相配的运动衣,反而显得落伍而且滑稽。他跟在我们队伍后面跑着。我们的体育老师在队伍前帅气而又懒洋洋地吹着哨子,他是护士学校最年轻的男教师,高个子,宽肩膀,眼睛似笑非笑,是全体女生心中的白马王子。当他从头排跑到操场当中,让我们围着他沿着跑道绕圈时,所有的人全竭力使自己更轻盈,像书里形容的那样:像头小鹿。
而我昂然从童话里那骄傲的公鸡面前跑过,心里想象着英文老师默默地在队伍末尾注视我的情景。我才不讨好什么人,我要别人来讨好我,而且了解我的重要性。我在拐弯时回过头去,的确找到英文老师的目光,那是迷惑而温柔的眼神。然而我假装天真地转回头去。
跑步以后,就自由活动。许多人围着体育老师打排球,她们疯疯癫癫,欣喜若狂又彼此争风吃醋,我想她们背上的鸡皮疙瘩也一定是竖了一大片,一大片的。而我则去远远的跑道尽头的角落,去木头秋千上荡秋千。我想象着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穿着红的运动服,在大丛大丛很绿的夹竹桃树前荡秋千,铁索咿呀咿呀地响着。连我自己都陶醉了。
果然,我又收获到了那个迷惑而温柔的眼神。操场上乱成一团,所有女班主任和舍监老师都紧紧盯住她们。这时,英文老师走到我面前停了下来,他略有点结巴地说:“你真像我爱人年轻时的样子,她那时也喜欢穿红衣服,也喜欢荡秋千。”当我眼睛忽然一暗的时候,他又说:“现在变了很多。年轻多么好!”他扬起他那被岁月腐蚀的英俊的脸,他头发微微鬈曲着。
我在秋千上对他点着头,我感到清晨清新如冰的风从脸上划过,拂起伏在肩上的头发,头发扬得像鸟的翅膀。那时我的心的确充满了对英文老师的同情和怜惜,我想我能够像救出怪兽的美人那样救他,使他重新变成英俊的骑白马的王子。我希望他不爱他的妻子而来爱我,离开了我,他就还得不幸下去。
我在秋千上越荡越高,因为有老师在看我,我望见了围墙外面灰色的街道,街面房子前卖大饼油条的小摊子,还有拿了一根筷子在等油条出锅的女人。我把那个睡眼惺忪的女人想成老师的太太,我把老师想成正在看着买油条的女人和荡秋千的我,所以我越荡越高,一直到自己都怕了,整个操场上的人都停下来看我,老师远远地叫:“慢点!慢点!”我像鸟在飞。
天天都是一样,天没亮钟声就响了,舍监老师在走廊里大声催促我们起床。盥洗室的长排水池前总挤满了睡眼惺忪的同学,隔壁的厕所,钉着弹簧的矮拉门再三被推拉,呼呼地急响。不知为什么,寄宿女生常喜欢只穿短裤和短内衣出来洗漱。初夏仍旧气温很低的清晨里,到处都能看见同学们裸露的身体,还没完全醒来,散发着熟睡暖气的胳膊和大腿,是微紫的玫瑰色。
窗外被极密的水杉林遮掩住了。对面教师宿舍的灯光被阻隔得遥远迷蒙。但我还是能想象英文老师站在他的窗前,遥遥看着我们这边的情景。借着他成年男子对以往一切疲倦的忧郁眼光,我意识到青春肌体的非凡美好,并朦朦胧胧地希望在它还没老的时候,将它显示在一双能欣赏和需要它们的眼睛面前。和许多这个尴尬年龄的女孩一样,我也很希望被爱自己的人偷看,像湖畔半夜洗澡的仙女和牧童的故事。
那时我渐渐沉迷,仿佛生活马上就要打开奇妙的大门,仿佛从小至今我所过的平静日子,我认为是被莫名其妙关在生活大门外的日子就要戛然而止。每晚我都希望做书上写的那些热恋人们做过的美梦,但我的梦总是一如既往的淡灰紫色,而且和日常生活一样松散、拖拉,没有意义。甚至还不如它,因为我始终没梦到过英文老师。
周六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英文。
周六是寄宿生最兴奋的时候,好像要从笼里放出的鸟,屏住呼吸在听笼门抽开的唰唰声一样忍受最后一节课。只是我这种好心情常常在走进家所在的那条熟悉的弄堂时,转化成失望和愤怒。
英文课时不时有人把书包弄得哗哗响,那是将吃光了菜的玻璃瓶带回家。课桌下面靠着大塑料袋,里面装着换下来的脏内衣。
英文老师仍旧把手紧贴在绿色玻璃黑板上,在上面留下汗湿的手印。远远地看去,他的手骨节突出,很符合想象中真正的男人的手。
直到下课,我和英文老师像裹在河流里的两片树叶,与蜂拥回家的人一同走到太阳下面。我看到英文老师也提着一个鼓鼓的旧塑料袋,塑料袋里也露出一个大口瓶的轮廓。这使我猛然感到恼恨:英文老师也奔向他的家,也从他太太的炒菜锅里盛出菜带到学校里来吃。一个热的炒菜锅,就代表一个完整的家庭。
他不应该这样,应该像我想象的那样,他这样是不对的。
作者:陈丹燕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