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域故事,到一个时代的中国故事
——关于王跃文长篇小说《家山》的对话
对话嘉宾:王跃文、王雪瑛
王跃文的长篇小说《家山》首发于2 0 2 2年《当代》第6期,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联合出版。小说以现实主义的笔触工笔细描历史巨变中大湘西沙湾村春种秋收的日常生活,关注大时代风起云涌中普通人的命运逻辑,涉及家族血亲、婚丧嫁娶的文化与习俗,私塾新学、农田水利的开办与兴建等方方面面,延展出一部社会生活史,乡村民俗史,更是时代变迁史,小说深入探究中国传统社会运转发展的内在动力,是中国当代文学中乡土文学的重要收获。通过评论家与作家的对话,层层展开作家创作过程中,经历重大修改与笔下人物相伴相随,不断探寻叙述语言与小说结构,从湖湘地域的故事,到一个时代的中国故事,淬炼打磨创作《家山》的心路历程。
“颠覆性的修改需要勇气和毅力”
王雪瑛:长篇小说《家山》呈现了二十多年间湖湘大地上的历史风云,描绘出一幅乡土中国的恢弘长卷,对二十世纪前半叶乡村社会的农耕形态、生活方式、日常伦理、风物人情进行了疏密有致气韵生动的描摹,让我们感到了前人生命的光亮,中华文化根脉的生命力。你用了多长时间完成《家山》?在写作的过程中,你遇到过瓶颈,做过重大修改吗?何时将小说定名为《家山》,为何想到用“家山”?有联想到前人诗句中的“家山”吗?
王跃文:《家山》创作起止时间长达八年,但并不是夜以继日写了八年。我先动笔陆陆续续写了三十多万字,因工作原因暂时放下了。2021年下半年又重新动笔写作,我对此前写的三十多万字不满意了,全部放弃。这真是颠覆性的修改,我的叙事风格和小说结构都发生变化,从第一个字开始重写。这当然需要勇气和毅力。但是,此前写的三十多万字并不都是无用功,里面很多细节、情节、故事都在后来的重写中用上了。不然,这么长的小说不可能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完成。
小说最初暂定名《家谱》,因为这部小说创作动机就是我读族上家谱而触发的,然而,我并不满意这个书名,太实了。直到小说写得差不多了,我与书的责编刘稚交流中,提出《家山》这个书名,得到她的认可。想到这个书名,自然就想到元好问“何时石岭关山路,一望家山眼暂明”,陆游“家山不忍何山隐,稽首虚空忏昨非”,龚自珍“踏遍中华窥两戒,无双毕竟是家山”等前人的诗句,很有文学美感。“家山”二字气象很阔大,空间上也有超越感,不拘于某个具体区域。家山就是家乡,就是故乡,这个词很能让中国人产生共鸣。
“小说中的人物与我日夜相伴”
王雪瑛:《家山》以饱含生活质感的场景和细节讲述沙湾村人的故事,乡村生活中个性鲜明的各色人物成为小说叙事的主体世界:以佑德公为代表的乡绅群体,以齐峰为代表的时代先锋,以杨卿为代表的乡村知识分子,以有喜为代表的优秀农村青年,还有以荣秀、云枝为典型的乡村女性,构成了具有大湘西地域文化特色的人物群像。成功的人物塑造提升着长篇小说的品质,读来感觉你在人物塑造中注入理想主义的温润,以佑德公等重要人物为例,请说说你对人物塑造的构想,这是《家山》创作中的重点和难点吗?
王跃文:写完《家山》最后一个字已是凌晨,我次日醒来莫名地惆怅与忧伤。我并不觉得自己虚构的那些人物是不存在的,他们分明同我日夜相伴。但是,小说写完了,他们都留在小说里了,我出来了。《家山》是我的第八部长篇小说,与我以往小说创作不同的是这部小说的故事发生地、小说人物和小说故事,都有大量原型。这部小说的创作,唤醒了我全部的故乡记忆,包括乡村历史记忆、血缘亲情记忆、人文自然记忆和文化审美记忆。佑德公是有原型的,旧时乡绅在自己村里或族上多仁义行事,善待乡邻和族人,掌一方教化。旧乡村多是族人世居的熟人社会,有十分清晰的血缘关系和亲戚关系,传统道德落实到日常生活,便是乡村人的行事规矩,而乡绅往往是乡村人的典范。漫水村旧时有户人家败落,三个儿子成了孤儿,老大老二出门自谋生路,老三年纪太小,就被一位乡绅收养了。《家山》里写佑德公收养有喜,便是从这个真实故事来的。佑德公乐善好施,还注意给受助人以体面,也是生活中真正贤者的处世方式。过去乡间恶霸肯定是有的,但他们在乡间日子会不好过,他们会是所有人的敌人。佑德公的儿子陈绍夫的原型,则是我村上的黄埔军校毕业生王禹夫。1936年,王禹夫发起创办漫水村国民初级小学,他家资助最多。我在《家山》里写沙湾村废私垫办新学,那块立校碑序的文字是我从家谱上原文照抄的,“救亡图存之唯一方法,惟有灌入儿童脑筋俾适于现代新国民之修养,则义务教育之加强,则为禹夫等应尽之责”,“乡中多一读书识字之人,即社会多一安分守己之人,亦国家多一健全良好之国民”。有这样冰雪肝胆的文字作底色,我描写民众支持办学、老师刻苦敬业,都顺其自然了。小说里的地下党员陈齐峰的原型则是我族上的伯父王楚伟,他是大革命时期在长沙参加革命的老共产党员。王楚伟在行动中,被追杀后,当地报纸登消息说他被正法,他家里为他办了丧事。而他从枪林弹雨中死里逃生,等风声过后的一个深夜,他回家潜伏起来,直到后来组织革命武装迎接解放大军,正如小说里描写的陈齐峰的故事。我小说里的人物多是美好的温暖的,固然体现我某种理想主义追求,但也是真实的和现实的,都是有现实依据和来源的。
王雪瑛:故乡是作家文学创作的原乡,《家山》是你第一部叙写家乡的长篇小说,你刚才谈到不少重要人物有人物原型,你对哪个人物的塑造,自己感觉很满意?《家山》的创作倾注着你对家乡的深情,哪些人物让你恋恋难舍?曾听说过你母亲的往事,小说中哪个人物的原型是你的母亲?
王跃文:小说中稍稍多些笔墨刻画的人物,我都十分喜欢。除了上面讲到过的佑德公、陈劭夫、陈齐峰,还有陈有喜、陈扬卿、史瑞萍、云枝等差不多二三十个人物都是写得自己比较满意。有喜是我心目中优秀农民的形象,知恩、仁义、善良、智慧、勤劳。有喜定了亲事,“他走到自己出生的樟树洞前,立得笔直,作了三个揖。”写到这里,我热泪盈眶。扬卿是留日回来的学生,他回到老家侍候父母,参与乡村建设。扬卿和有喜带领竹园等五个保的民众修建红花溪水库,焚膏继晷苦干三年。水库蓄水那日,扬卿举着剑追着流水拍打水头,追到大坝脚上,“扬卿和有喜两个泥人,仰天躺在坝脚上哈哈大笑。”行笔至止,小说两个主人公流着泪,我也流着泪。《家山》故事刚开始时,沙湾尽管也很保守落后,但毕竟早有新风吹进,沙湾的妇女是可以进祠堂坐上席的。小说里的刘桃香,原型就是我奶奶。我奶奶正像小说里写到的故事,她三十岁那年进城替村里打赢了一场人命官司,得了个乡约老爷的尊称。童养媳来芳则有我妈妈的影子,来芳受村里女孩欺负时讲,“我人到沙湾树生根,你又风吹桃花落哪家?”这话就是我妈妈在同样情境下讲的话。我奶奶和妈妈都有极好的口才,都很受村上人尊敬。
王雪瑛:“万里长风百年佳偶,弦歌相和天地一新。”扬卿与瑞萍的婚礼仪式之美让人印象深刻,他们的爱情带着时代进步的清新朝气,又有着传统存续的温婉朴实,既有心灵相通的人文之美,又有日常生活的具象之实,带着仙气,也接着地气,他们引用《诗经》中的诗句相互表白,他们的人生追求和生命情怀中寄予着你的理想?如果你生活在《家山》的时代,齐峰、劭夫、扬卿等,你会是他们中的谁?
王跃文:也许,我会选择像扬卿那样生活。扬卿以自己所学报效乡梓,这是很多读书人的情怀。扬卿接受过新文明新知识,却对旧传统抱以同理心。扬卿外柔内刚,能通融处绝不迂腐,原则大事绝不让步。这些都很合我的性格。我写扬卿这个人物时,有很深的代入感。扬卿对瑞萍暗怀情愫,他听瑞萍教学生唱歌,眼睛湿润了,跑到樟树坪去平复心绪,看樟树林初发的新叶和林间跳飞的雏鸟。写到此处,我自己胸口也怦怦跳。
逸公老儿去世时,扬卿掏出怀表看看时间,我不由自主另起一行写出他寿终正寝的确切时间,享年八十八岁。我写到这里真的如丧考妣,因我老父亲正是前一年去世的,享年八十八岁。小说里用的逸公老儿挽联,就是我父亲去世时用过的:严训莫聆从此忍闻说米寿,德华长在过庭敢忘振金声。
“我是个顽固的现实主义作家”
王雪瑛:“讲述故事的年代”与“故事讲述的年代”同样重要,前者影响着后者所能打开的基本面向与认识深度。《家山》是历史题材的长篇小说,展开了浑厚开阔,真切繁复的文学场域,让我们看到中国乡村如何从历史中进步而来,先人前辈如何从过往向现代而行,从他们的经历与人生中,深感中华文化生生不息的韧性与包容。你如何理解历史与现实的关系?《家山》丰富的内涵引人回味,与当代读者构成多层面的心灵对话。
王跃文:对任何历史都有个不断再认识的过程,最关键的是我们不能概念先行。文学可以讲述历史,但文学作品毕竟不是历史专著,一切归纳、推理、判断、结论等学术思维和方法都不适用于文学创作。文学需要的是细节、常识、真相,让人物立起来,让故事活起来,让世界的原有模样或应有模样呈现出来,文学的意义则是作品本身自然外溢而非强作解人。
王雪瑛:你运用现实主义的手法,真实细致,生动形象地描绘出二十年间中国乡村社会的时代嬗变。从创作长篇小说至今,你对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是不是情有独钟?请谈谈对现实主义的理解,你如何考虑小说创作中的日常性和传奇性?
王跃文:我是个顽固的现实主义作家,顽固得有些保守。我喜欢用白描的手法讲述烟火日常,不爱构造离奇曲折的故事。作家编故事是很容易的事,而写好水波不惊的烟火日常是很难的。杀人放火本身就是惊悚的、吸引人的情节,但油盐柴米、生老病死才是生活真相。传奇是偶发的和极端的,文学作品的传奇性未必能提示生活真相。日常是经常的和平常的,文学作品的日常描写才能让我看清生活的真实模样。
王雪瑛: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小说语言是否充满生命气息,对于历史题材的作品尤为重要。你运用书面语言,又大量吸取了大湘西溆浦方言,引用乡土俚语生成音韵生动的小说语言,将传统乡村生活的鲜活百态呈现于笔端,浓郁的湖湘地域文化弥散在人物与故事中。请说说,你对《家山》小说语言的尝试与熔炼,在小说活色生香的俗语俚语中,哪些是你原创的?哪些是你收集整理的?乡音中散发着烟火气的语言对于重塑历史场域,提炼小说独特的审美韵致特别重要吧。
王跃文:《家山》的语言是带湘地口音的。小说里凡需要运用民间语言处,皆是非如此不能更好传情达意,非如此不能更好形人状物。所谓方言俚语皆有来历,多是古语在民间的遗存,古风古韵存焉。中国文字的字义大致古今不变,只是字形和读音,或因年代而变,或因地域而变。《家山》里写“烤火”用的是“揸火”,这是湖南地区普遍通用的方言。“揸”字的意思是五指张开,“揸火”是对人围火取暖状态的生动描述。《家山》里说煤油气味不好听,墨的香味很好听。外地读者觉得奇怪:气味不是闻吗?怎么说成听呢?其实古人很早就掌握了通感表达。《家山》里“新妇娘”指的是儿媳妇,也是古代称呼在溆浦民间的遗存。老百姓不但有自己的词汇,而且有自己的语法习惯和修辞习惯。老百姓随手用自己熟悉的事物打比方,也许就是读书人追求的语言陌生化。福太婆见女儿贞一从长沙剪了新式短发回来,愒得一双眼眼瞪得箩筐大。容秀感叹自己没有读书,眼里只有簸箕大的天,心里只有斗把米的事。桃香教童养媳来芳在灶前烧火时,说“为人莫做亏心事,煮饭莫烧黑心火。人要实心,火要空心”,生活常识和人生哲理尽蕴其间。
《家山》中的民谚大多是乡村流传的,比如“发家好比针挑水,败家好比水推沙”,“爷娘在世不孝,死了哭作牛叫。”鼓动不明真相的人干蠢事叫“怂起哑子放大炮”,容易被人蛊惑便是“红嘴巴狗,别人唤起火火走”。乡间还有一种语言现象,我谓之乡村典故,即某个著名事件或故事在乡间流传开来,就成为当地一个典故了,比如“修根老儿赶麻雀,东边起来西边落”,“五疤子捡宝,不识好丑”等,就是我在小说中根据情节创造的,这是对乡间语言现象的还原。我在这部小说里力求语言同人物的思维方式、文化习俗、性情格调自然贴合。
王雪瑛:《家山》是你创作的第八部长篇小说,新作出版后广受关注,登上多种长篇小说榜单,被认为是王跃文小说写作的重大突破,你认同这样的说法吗?这是你写作至今最满意的长篇小说?你如何理解作家的成熟?一个成熟的作家如何保持创新的能力?
王跃文:《家山》出版之后,专业评价、读者口碑、社会反响及市场表现均持续称优,我很感谢各方面的读者朋友。我不敢说这部小说写得如何好,但可称欣慰的是自己投入了深厚的情感和极大的精力,调动了自己能企及的文学能力。李明达雪夜访扬卿、扬卿瑞萍婚礼、逸公老儿葬礼、贞一别子再赴疆场、躲难红属下山回家、抗日胜利消息到沙湾等等情节和故事,我每次重读都激动不已。我觉得,作家最要紧的是始终保持真诚和质朴,只讲老实话,对得起天地良心。
作者:王跃文、王雪瑛
编辑:王筱丽
责任编辑:邢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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