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与眷恋》
许海峰 吕正 主编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以澎湃发起的“上海相册”项目为起点,本书汇集了22组作品。邀请22位作家,根据22位摄影师拍摄的有关城市的影像,自由地进行更拓展性的深度表述,兼具文学性与纪实性,是对自己所生活的城市的一份忠实且饱含温情又不乏思考的记录。22组作品唤醒、再现、重写了一种根植于城市经验的时代缩影及其中集体或个人的境况。
>>内文选读:
天台造城记(节选)
天台很老了。水泥地像包了浆的手编竹席,油亮的黑色经由日夜擦拭,腻染一个人一生中最美的年月。
来历不明的竹椅也很老了。默认的主人是在夏夜摇动蒲扇的老者,无名无姓,死后乃至无形。
楔形天台距离地面十米。拓荒般,在楼宇中,在时光中,推挤出的简装版空中巴比伦。
水泥地面努力吮吸雨季复杂而有机的气息,富有想象力地把自己进化成肥沃黑土。
每一年搬上来的花盆都有不一样的花色。包括从公园里捡来的黄色小鹿,塑胶的也不要紧,和竹木泥水陶瓷平起平坐在天台,定义了永不变质的黄色。
天台的心脏跳动缓慢,沉稳,被稀少又努力的植物控制在生命的理念内。
草木长出花,继而长出蝴蝶,蜻蜓,壁虎,猫。
水渍兼容天然的朝露和夜雨,以及人工勤勉的荡涤。散发着洗衣粉气味的湿漉漉的衣服,顺从地心引力,暂时脱离人身的囚禁,悬浮于社会。
在天台上晾晒是多么幸福,失去人形而有一种自由的错觉。
天台,最适合打无脑游戏。
五种颜色相继落下。持续。无序。
这款造城游戏有两种成绩:人口总数,建造年限。看你怎样定义最后的胜利。
本质是消除。同色合并,渐渐扩容,从小平房扩建为高层、摩天大楼、景观建筑……巴别塔。
五种颜色持续落下。窍门是保证五色分布均匀,以便融入落下的任何色块。融合是扩张与强大的前提。
五色的构想,在提案的矫饰中或许代表了金木水火土,实际上,可能因为五种颜色已经到达编程者的能力上限,乃至无脑玩家的接受上限。若有六七八种颜色持续无序地落下,游戏往往就玩不下去了,太容易有挫败感,没有任何玩家会喜欢。
玩得爽的时候,真有风调雨顺的错觉,想要的颜色出现在恰好的位置,哪怕你贪婪地想多攒些人口,以便建成摩天大楼,系统也会狡黠地满足你。但不顺的时候更多,你只会觉得刁民太多,城池围墙,种族间隔,一点儿都不和谐,什么高楼大厦都建不起来。
天台上的人输了的时候,才会抬头看看风景。
以一个人或一个天台的生命为时间单位,这个舞台的背景过于单调了。
天际线不太可能日新月异,也最好不要日新月异。
从童年到少年,从天台远眺,总能看到那些玻璃幕墙包裹的楼群。它们是一整个整体。单一模板制品的大规模堆叠粘贴。
没有天然的曲线。除非有云,有树。
但即便是云,影子也会被玻璃的缝隙切割,再被距离弥合,远远望去,云的曲线边缘在马赛克里孑孓蜿蜒。
有时会有黑影滑动,下滑,轻微晃动,那是清洁玻璃幕墙的蜘蛛人。
吊篮必须结实啊。
玻璃幕墙普遍地蓝绿色深浅浓淡不一,很容易把天台上的人看乏。
乏到忘却那些楼里有千千万万的人。乏到无法分辨虚实。
眺望于是自然地变成近观。
平铺晾晒的棉布床单也是紫红色的,暴露潜意识里的融入感,或同音的荣辱感。配色方案要呼应地标建筑。也可以用牛仔裤,搭配每分钟1350转的甩干,干湿间的渐变呼应远景。或索性,蓝绿格子的夏布床单。
只有入夜后、子夜前的几小时里,灯光跳动的先后是无法预计的。
全是小方格。夜空被打了太多马赛克。
就连冷色滑行的有轨电车的通行先后也是可预计的。如同提示人们地平线的存在,金属车身顺畅地在黑夜里拉出一条光带。而那只是悬空几十米的地平线的平行线啊,可到底是几十米?
在某一段日子里,高楼外壁用灯光拼接出的图文字样会发生变化。写在楼身上的短语必须高大上(字面意义),偶尔定频闪烁(技术有限),必须在方圆十公里内可见,除非雨雾尘霾(不可抗力),别的一切都不能阻挡语录射入视野。
但躲藏是可行的,这属于建设性意见。躲藏的主体只能是你。
只需借不同的角度,你就能让楼宇遮住楼宇,让这一页替代那一页,做一个偏正派的盲人,拒绝巨象的真相。
一天过去。只能再开一局。
作者简介:
于是,作者,译者。著有小说《查无此人》《你我好时光》等,译有《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时间之间》《黑暗塔》等欧美文学作品。
摄影师徐昕自述:
大都会(the Metroplis)是我持续在进行的、关于上海的一个主题。通过对城市不同角度的观察,我总想着为这座快速逝去或者说是发展的城市留下些什么。那些我镜头下晒台的生活片段,有着我曾经少年生活的影子。于是就有了这么一个专题。可能,它也是你曾经经历过的生活吧。
作者:于是 徐昕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