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留故》
不知春将老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申城名旦陶斯甬,年过半百,意外发现自己患了癌症。细水长流的生活被厄运截断,他准备独自在养老院悄无声息地结束生命。人生已至暮秋,院里的姜花却在一场雨后盛放,那是亡妻生前最爱的花。“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世界不为人的衰老而改变,唯有爱永存于世。光阴流转,在人生的最后时光,我们将会与谁重逢?
>>内文选读:
天马养老院内,扩建工程因为市政相关领导单位的沟通和促进得以继续进行。新的表演大厅率先落成,依着老人们喜欢的古朴式样装点着,但凡有人新来,总会为之感到惊叹。
陶斯甬梳了一个今晚表演的发型,而后换了一身颜色极为鲜嫩的真丝戏袍在身。鬓边配的是同色的饰品,这都是他压箱底的宝贝,今天可算全拿出来了。
表演厅的入口处,看着花团锦簇,一派热闹之象。一众预备观赏今晚演出的老人们,都早早地换了新式的衣衫,就坐在位置上等着主角登场。
新的表演厅很宽敞,是典型的中式传统风格的样式。老人们坐的都是软垫木椅,地上踩的是寸把厚的红色地毯。每隔了两张椅子,还配有一个茶几,上头放着一个龙泉窑的青瓷细瓶,里头插的都是今晨新鲜折来的梅花。
舞台上搁满了各色乐器,申城剧团的人如数坐在木架椅子前,各自拿着小鼓、笙箫一类的乐器。硕大的铜锣映衬着顶上的照射灯,显得金光灿灿。
程程特意将台下的灯光调暗,坐在角落的位置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上看着。
陶斯甬的身影缓缓出现在了帘幕后头,他的身子微微倾斜着。等到帘幕徐徐拉开的一刹那,数道灯光齐齐射向他的周身,一个婀娜的身影瞬间出现在了诸人眼前。
今天要表演的,还是那场《玉堂春》里的“三堂会审”桥段。这是陶斯甬学戏之处最先掌握的曲目,也是他用来与大家告别演出的最佳选择。
许丁随之而出,他与陶斯甬分别饰演多角,却听他率先开口:“本院,王金龙。蒙圣恩放我八府巡按,奉命巡查山西。也曾在洪洞县下马,查得旧案之中,有谋杀亲夫一案,不知我那苏三,因何牵连在内?因此将人犯提到太原复审。少时升堂,就先审此案。正是一朝身荣耀,岂能忘旧情?”
陶斯甬那袭婀娜身影,在帘幕上随着剧情推动而摇曳着。伴奏声愈来愈低沉,逐渐转了凄凄的调子,好像把苏三满腔的怨都吹了出来。
“启禀都天大人:犯妇之罪,并非自己所为,乃皮氏大娘花了银钱,将犯妇买成一行死罪。临行起解之时,监中有人不服,替犯妇写下申冤大状,又恐被皮氏等搜去,因此藏在刑枷之内。望求大人开一线之恩,当堂劈桎开枷。哎呀大人哪!犯妇纵死九泉,也是甘心瞑目的了哇……”
唱着唱着,陶斯甬觉得自己的嗓子已然咽住了。许丁身上的那身戏服,好像一团火渐渐在他眼中燃起。
他与许丁对着戏,迷迷蒙蒙地想起从前学戏时候的样子。若是唱不出来,师傅就要急了,非得要拿板子打手心呢。
陶斯甬身子略略一摇晃,乐声跟着停滞了下来。程程见状,倏地离了座,忙跑到舞台一侧,着急问道:“陶叔叔,您还好么?要是不行,我扶您下来休息下。”
陶斯甬摆了摆手,而后朝着台下观众席鞠了一躬。他什么也没多说,不过对着奏乐的师傅们抱了一拳,乐声重新奏起。
乐声愈吹愈急,那面铜锣高高的越过了木架,敲得金光闪烁人目。
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逐渐从喉咙里爬了出来。先是喉管,然后是舌尖,慢慢的,好似嘴唇已经不由得陶斯甬去控制了。
这个时候,他心底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把戏唱完,完完整整地唱完。
许丁默默地凝视着陶斯甬,眼圈虽然泛了红,仍旧把戏给接了下去。
陶斯甬的眼睛渐渐失去了聚焦点,好像不远处的许丁,还有台下的程程,以及那些特意来看他戏的老伙计们,一张张脸面好像越来越远了。
唱到最后,陶斯甬的嗓子已经彻底哑了。他发不出声音,却还拼命蠕动着唇角,最后一刻,他要留给观众一副笑脸。这是他能用自己残存的意志,所能做到的极致了。
“砰”的一声,陶斯甬的眼睛终于阖了下去。他跌坐在舞台上,感受到呼吸的急促与周身的疼痛。
彼时,陶斯甬的脑子“嗡嗡”作响。可是他分明知道,这会儿许丁、剧团的乐师,还有程程夫妻俩、吴丽娟、周诒、沈伯业,甚至是罗无名,都在他身旁呢。
他紧紧绷住的面庞瞬间松了下来,突然又睁开了眼睛。这会儿,他就看见半空中似乎有什么温温软软的东西包围住了他,仿佛在慢慢升起。
“爱姝、知远,你们来接我啦……”陶斯甬朝着天花板伸出手,嘴角漾起了幸福的笑颜。
程程顺着陶斯甬指的方向望去,却是什么都没有。她仿佛瞬间明白了什么,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
“睡吧,斯甬,你累了。”
隐隐的,陶斯甬仿佛看到了爱姝捧起他的脸,如从前那春风和煦地呢喃着……
作者:不知春将老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