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时代,专注力成了“稀缺品”,成了这个时代最稀缺的资源。一天之中,人们需要同时处理N多事情,手指连同大脑,不断在电脑与手机之间来回划动和切换。所以只要手机在身边,你会发觉跟你对话的那个人,眼神是游离的,心神是不安的。据《2022国民专注力洞察报告》显示,当代人的连续专注时长,已经从2000年的12秒,下降到了8秒。第四届世界互联网大会的数据也显示,一个人每天面对屏幕至少150次,平均每6.5分钟看一次手机。
而艺术史上,专注性曾经占据十分重要的地位。美国著名的艺术史家迈克尔·弗雷德就以狄德罗时代的绘画为例,指出专注性在那个时代绘画中占据首要地位,许多绘画都以自己的方式,示范了聚精会神、完全专心致志或者专注于其所为、所听、所思、所感的状态。彼时,专注性不光占据艺术上的至高点,也有着伦理道德上的优越感。但专注性的传统,在欧洲经历了全盛之后,逐渐进入了相对衰退的阶段。尤其是艺术发展到了现代主义阶段,随着抽象艺术的出现,观众的注意力开始跃出画面。
在抽象艺术之前,艺术创作重视艺术本体的推进,所以艺术发展史基本就是形式与风格的交替史。所有变化都发生在画框之内或者基座之上,画框与基座内在地赋予了艺术品连贯的、独立的本质,但又外在地隔绝了艺术品与周围空间所有的直接关系。抽象艺术以来,画框变成不是一幅绘画的必需品,很多抽象绘画是没有画框的,所以,无论是视觉上还是精神内涵上,艺术开始向展厅空间延伸。罗斯科在英国泰特美术馆的专厅便是最典型的案例之一,观众置身其间,会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弥漫感和吸附感,画面像是对空间施展了某种魔法。而位于美国得克萨斯州休斯顿的罗斯科教堂,画家则用14幅单色渐变油画与建筑完整融为一体,用壮观的黑色视觉包围着访客,带来不同于宗教的空间体验,堪称沉浸式艺术的典范。参观罗斯科教堂,和在传统的美术馆看画作的体验完全不同,很快你会忽略画作形式与色彩,甚至你会忽略绘画本身,它模糊了建筑、艺术、哲学、宗教的界限,在美学和超越人类体验的方面,成为全世界艺术爱好者和精神寻求者的朝圣之地。
抽象艺术发展到了极少主义时期,艺术不仅影响空间,还开始改造空间。因为极少主义作品本身的内容很少,既没有文学性,也没有叙事性、再现性和情节性,更没有令人反复玩味、推敲的细节,所以极少主义常常不单单是一件作品,更多是通过一组作品的陈列营造一种剧场化的空间,让观者置身于空间中,从而来激发观众对艺术的体验,通过想象的多来补充内容的少。而后,装置艺术的出现,让艺术的剧场化得到了进一步发展。今天,当代艺术的创作与展示之间不再有明确的界限和本质的区别,装置艺术家将自己的主权领域从单件作品扩大到整个展览本身,整个美术馆的公共空间都将被纳入他们创作的范畴。装置艺术对空间的拓展,也让整个空间可以作为一种沉浸式的实验。此时,美术馆从展示空间变成了一个全新的场域,观者不再是凝视某一幅作品,而是进入由装置构建的剧场,并与之互动。
艺术创作中剧场化现象出现,某种程度上,为沉浸式展览的兴起奠定了基础。另一方面,当代人专注力的普遍缺失,也迫使艺术创作和艺术展览形式的更新迭代,因此沉浸式展览的兴起,也是呼应了当代人很难再被一件作品长久吸引的现实,从而改变作品与观者之间主观客对象化的关系,而是将两者同时放置于同一个环境中。
国内早期比较有代表性的沉浸式展览,当数2015年在上海余德耀美术馆举行的大型艺术装置《雨屋》。随后2017年,上海龙美术馆(西岸馆)推出了詹姆斯·特瑞尔创造的“光的艺术”。2019年,来自日本的艺术团体TeamLab在上海油罐艺术中心举行了“油罐中的水粒子世界”等等,都代表了当今一种新颖的艺术形式,以及随之产生的一种独特的展览方式,即立足于沉浸式体验为核心的“沉浸式展览”。这里所谓的沉浸,就是让观者专注于眼前情境,而忘记真实的世界,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以精神的高度集中去体验身体的暂时缺席。
然而,眼下沉浸式展览似乎成了博物馆、美术馆一种时尚、潮流和标配。无论是古代文物展、现代艺术展、当代艺术展、数字艺术展、奢侈品牌展……总会在展厅中设置一个声光电、多角度、全方位投影构筑的所谓沉浸式空间。在那些主营多媒体展示的展陈公司的推动下,这种沉浸式展览现在变得越来越泛化,同时也是越来越精致和空洞。除了日益追求更加乱真,更加酷炫,以及整体性的感官刺激之外,并没有提供新的思想,新的艺术表现方式,不过是把新技术当作一种策略,作为作品或者展览华丽的包装。起初,观众还会出于好奇,不惜排长队去体验,但当他们面对越来越多大同小异的所谓沉浸式展览,渐渐地就会对这种相对浮夸式的做法,没有了新鲜感而失去了兴趣,因此让这类展览常常形同虚设。
事实上,沉浸式展览的魅力是与艺术创作的方式直接相关的,每一种沉浸式展览都代表着不同的艺术创作方式和模式的创新。而现在国内博物馆、美术馆流行的沉浸式展览是一种简单化的操作,几乎都是通过视频投影,结合实景搭建而构成的。真正有价值的沉浸式艺术或者沉浸式展览,都是以独特的方式,借助于现代科技,对视、听、触、嗅等某种感官功能有了创新性的认知和表达,让进入作品的观者达到全身心的融入、沉浸和情感交流。
比如日本声响艺术家池田亮司,他是日本电子音乐创作方面的领军人物,也是当今极微电声界最重要的声响艺术家之一。他通常从细微处入手研究超声波学,频率学和声音本身的基本特性。在其创作中,音乐、时间和空间被重新以数学方法塑造与表现。池田亮司将声音视为一种“感觉”而非物理现象来研究,试图展现这种感觉与人类感知之间的关系。他将声音、视觉、材料、物理现象和数学概念精心编排成身临其境的现场表演和装置。池田亮司还被列为当代计算机音乐最伟大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常常利用数据的作用,其处理的数据范围之广令人难以想象,从基本粒子的微观尺度到宇宙大爆炸的宏观尺度。因为作品有这样的数据支持,它就产生一种压倒性的力量,有时观众沉浸在作品中,会感到恐惧和害怕。有时,他邀请观众继续置身于光波之中,持续接收以某种规律性回响的声音,此时,观众将体验到一种别样的沉浸感,无法从装置中移开。
再比如,瑞士声音装置艺术家兹摩恩(Zimoun),这位艺术家的创作手法有一种四两拨千斤的效果。在他的大型装置和动感雕塑中,利用快速、混乱运动的力量,每件作品都由简单的材料组成,如纸箱、木钉、棉球等常见物品。兹摩恩将多件相同结构的作品组装起来,然后将其中一部分电动化,使它们来回晃动,由于每个部件都是手工制作的,尽管所有的电机都连接到单一的电流上,但它们还是有细微的差异,无法同步。通过个体的规则或无规则的运动来制造声音,形成震撼的视听效果,并产生一种沉浸式的氛围。他曾说“在我的作品中,我并不试图传递具体的联想,而是创造大气的空间和状态”。无疑,兹摩恩给我们提供了另外一种沉浸式的艺术体验。
当代科技让艺术作品不再依凭单一的感官去感知,而是充分调动观者的多种感官功能进入到作品的世界,因此,受欢迎的沉浸式艺术几乎都有一个共性,就是它的开放性。实际上,人天生就有从空间中体悟情感的本能,场所的形态使人本能地感知其中的精神层面。人与环境对话和沟通的前提是人对空间的感知。而人类的感知系统是丰富的、多元的、发达的,正因如此,它也成为许多当代艺术家孜孜不倦追求的方向。
从接受美学角度来说,艺术的接受不是被动的消费,而是显示赞同与拒绝的审美活动。单纯的观看,它是行动的对立面,处于观看状态的观众是静止的、被动的,缺乏任何行动和干预的力量。观众没有办法进行主动的认知,同时也没法行动。只有从受众出发,从接受出发,不把观众当作是被动的接受者,而是作品的参与和再创作者,观众对作品的接受与参与才最终完成了这件作品。现今的当代艺术家更多地接受了上述这样的观念,越来越强调观者的经验和参与的重要性,越来越强调主体与对象之间充分的相互渗透。而沉浸式展览,其实就是主体对客体的全方位包围和带入。
当下,艺术的宗旨在于不断激发新的审美体验。而我们正在面对和接纳不断涌现的新的艺术生产方式,以及各种新的感知和审美体验。比如从一种严肃的、充满意义的艺术,过渡到关乎气氛、体验和愉悦的艺术。从一种关注意义和信息的美学,发展为一种关注感官,使观者完全沉浸于整体体验中去的“审感”的美学。总之,无论艺术还是美学,都在新的时代背景下不断得以拓展与延伸。
作者:傅军(艺术评论家、上海油画雕塑院美术馆副馆长)
编辑:范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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