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六,昆德拉最新译作《一个被劫持的西方或中欧的悲剧》发布暨读书会上,学者毛尖快人快语,她自称是“昆德拉的反对派”,认为昆德拉是一个杰出的、也是被限制的作家,他在写作中控制不住的炫技终究绊住了他,并且,他的文本也“太甜了”。
毛尖从一个非常特殊的角度展开对昆德拉的解读。她注意到“昆德拉的法语是有口音的,不标准的。”在某种程度上,这种“不标准的法语”成就了昆德拉,构成了他写作中核心的东西。昆德拉的小说和欧洲古典音乐有共通的气质,会有平行的第一主题和第二主题,有复调的结构,他会说这个世界是由刽子手和诗人一起掌管。在他所有的描述中,上帝也好,美也好,诗人也好,刽子手也好,都是似是而非的,都是不标准的形象,就像他的法语一样,都是不标准的。
毛尖提到,《生活在别处》有一个情节,雅罗米尔爱上一个女孩,他对这个女孩占有欲非常强。有一次他跟这个女孩约会,那个女孩没去,他一直质问女孩为什么没有来?女孩说因为我去看哥哥了,本来她想用这个理由让诗人平复,但诗人非常愤怒,他说:“你哥哥比我更重要吗?”女孩被他逼得没办法,就说谎了,她说因为我哥哥偷渡了。结果诗人把他的女友和她的哥哥告发了,警察把女孩和她哥哥一起抓走了。可以看到在米兰·昆德拉的笔下,诗人是不标准的,爱情也是不标准的,在这里面爱情终是谎言,诗人和刽子手的交集也是混乱的。
“通过昆德拉的小说,以前被所有的小说家描写过的诗人、阳光和美都变得不标准了,我觉得这个不标准成就了昆德拉,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昆德拉的小说在中国的传播就变得特别地广泛。因为作家好像一下子看到了原来这个世界可以被这么书写的,爱情可以这么书写,性可以这么被书写。”甚至比如说,“他的意识形态也是不标准的,很多时候他被单一化地解释了。”
所以毛尖和译者董强都认为,《一个被劫持的西方或中欧的悲剧》虽然只是两篇长文组成的一本小册子,但从中可以看到昆德拉的思考是很复杂的。昆德拉的文本中,他致力于反对的不仅仅是用武力入侵了捷克的一个特定大国,不是这么简单的,他反对了方方面面,他就是反媚俗。昆德拉在“质疑一切,反对一切”的写作中显示出前瞻性:“在这片小国组成的区域,欧洲的脆弱性比在其他任何地方都要更加明显,更早被发现。”“不久以后,欧洲所有的国家都有成为小国的危险,并将遭遇小国的命运。”他对“小国”的定义,不是地理意义的小,而是文化被吞并以后的那种小,这个概念,并不是当时有效,非常具有前瞻性。“所有的欧洲沦为小国的命运”,他在1980年代初的观察,进入21世纪后,成为被发酵的题材。
毛尖肯定了昆德拉作品的独特辨识度和前瞻性,她的欣赏不妨碍她仍然坐到“反对派”的一方,她认为昆德拉的局限同样是明显的。昆德拉对电影改编的抵触众所周知,当年他的小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改编成电影《布拉格之恋》,他极为不满,从此公然声称并立下遗嘱,他的任何作品都不许被改编成影视。
毛尖认为,昆德拉是个敏锐的艺术家,他正是看清了电影改编放大了他小说中隐藏得很深的问题,所以釜底抽薪地杜绝了电影改编。因为电影《布拉格之恋》的气质是很“甜”,它太“甜”了,这并不是电影这种表达方式造成的。电影让昆德拉不得不面对他文本中的问题,他还是写得太甜了。比较他同时期的作家或作者导演,他自己欣赏的那些作品,比如电影《雏菊》,小说《好兵帅哥》,以及卡夫卡作品,所有这些东西都不像他的小说那么甜。“为什么他会对电影那么暴怒?电影拍得非常好了,但电影的形式注定了它比昆德拉的小说还要甜。昆德拉当然意识到这个甜的源头在他的小说,那他肯定要拒绝电影。他还是有警惕心的,明白作品一旦过于取悦公众、过于容易被布尔乔亚们认可,这对创作者来说是危险的。”毛尖说,她随着年龄和阅历增长,对昆德拉越来越多的质疑,正是基于此。
更进一步,她从昆德拉身上看到了一个才华横溢写作者的局限性。“比如说我们看《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没法不感受到他的控制不住的炫技,他把托马斯设定成第一小提琴手,特瑞萨是第二小提琴手,萨宾娜是中提琴手,另外一个萨宾娜的情人,设置成大提琴手。这些人物的设定对应他们在乐队里的职能,对应在音乐里的地位,最后这些人物的命运都按照他的音乐的设定往前走了。在文本的发散过程中,出现了他的遵循着古典乐程式化的太标准性,这个标准性限制了他的不标准。”
即便是这样,毛尖仍然花了两个晚上精读了《一个被劫持的西方或中欧的悲剧》这本在昆德拉去世后面世的新作,因为,“读这本书,可以重新体验昆德拉文本中的意义,能理解他所宣扬的‘轻’所对应的‘重’,两者不是对立反义的,轻和重是辩证,像刽子手和诗人之间的辩证。某种意义上说,读这本书会能让我们更好地理解昆德拉。”
作者:柳青
编辑:许旸
责任编辑:邢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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