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哥大学常务副校长 艾瑞克·艾萨克斯
所谓“博雅教育”,就是通过科学、人文、艺术、社会科学对人进行全面教育,而非专业技能的教育。在过去的100多年间,在全世界一直备受推崇,但现在,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质疑———当世界的变化越来越快时,当就业市场对学生的要求越来越多、越来越高时,大学培养的人是否还能够适应发展的需求? 这个看似当下出现的新问题,其实是个老问题:大学提供的究竟是实用主义的技能的培养,还是提供让人面对任何变化的世界,都能够从容应对的思想和能力?
近日,复旦大学主办的第三届博雅教育国际研讨会上,来自世界各地知名大学的校长们分享了他们对于博雅教育的看法。在他们看来,正是因为世界变化如此之快,竞争如此激烈,大学才更要提倡博雅教育,培养学生多元开放的思想、严谨而审慎的思辨能力、跨文化的交流能力等。知识有新旧之分,只有这些人类共同需要的特质以及思想是超越一切的存在。
对博雅教育来说,现在是一个焦虑的时刻———美国正在激烈讨论,我们的博雅教育与就业市场该如何对接。现在,很多美国人有一种错觉,即,工程学科也就是传统的理工科,对学生来说,才意味着真正的教育机会和工作机会。越来越多的美国人认为,大学培育不出在就业市场上有竞争力的人。全社会都越来越强调教育的专业化,以满足就业市场的需求。
当大学教育越来越被认为是一种投资时,我们的学生和家长也更倾向于选择能使他们找到高回报工作的专业,博雅教育显得那么过时,那么,我们的教育究竟该培养“狐狸”还是“刺猬”?
现在的学生越来越焦虑:我究竟该如何选专业? 尤其是那些本来想学人文学科或社会科学的学生,他们担忧,花4年时间学习文学、哲学,结果毕业时却找不到工作。
越来越多的学生在选专业时不断衡量投入产出比。在美国,读一个本科学位每年需要7万美元学杂费和书费。很多学生负债、打工读书。对他们来说,上大学甚至是一个非常严肃的财务决定。家长同样如此。他们更愿意让孩子选择那些在就业市场上有竞争力的专业。大多数人都把教育和职业选择联系在一起,都希望自己在教育上的投资最终有所回报。甚至在美国的政治界,博雅教育存在的意义也被不断质疑。甚至有州立大学认为,纳税人的钱不应该用来支持博雅教育。
对芝加哥大学这样的学校来说,这确实是一个严峻的挑战。我们需要考虑课程的平衡,因为没有人愿意看到自己的毕业生连工作都找不到,但是我们又无法忘记自己的责任和使命———给学生全面的教育,让他们适应社会不断变化的需求。
即便中国和美国国情不同,但教育者的价值观应该一致———提供世界一流的博雅教育,即便这是一个两难的抉择。
选择之难,并非当下新出现的问题。三千多年前,希腊哲学家阿基洛库斯用一个非常精妙的比喻,说出了通识教育和专业教育的冲突。他说狐狸是技能全面的专业猎手,但是刺猬只懂一种逃生技能,就是一旦察觉到危险,它们就把自己卷成一团,只露出刺来。
几千年来,大家对这个比喻进行了很多探讨,最著名的是以塞亚·柏林,这位大学教授是哲学家。他在文章《狐狸与刺猬》 中提到,刺猬用一种方式解决这个世界所有的问题,但狐狸更善于通过多种途径解决问题,更适应这个世界的多元性。所以培养狐狸还是刺猬,可能就是我们现在本科教育所面临的核心命题。
技术的挑战会使专业教育一夜之间过时,因此当我们急切地想要修改我们的课程设置时,一定要切记,我们很多人都曾经学过那些一夜之间就过时的课程。
美国大学调查发现,有一半学生在入学时,并不知道如何选择自己的未来。这并非他们懒或者犹豫不决,而是高中教育让他们对这个世界只有非常浅表的认识。作为还不明确自己专业方向的学生,他们更欢迎、也更能接受博雅教育或者通识教育,他们更希望能进行这种多样的探索。
在芝加哥大学,我们要求学生一年级参加通识教育,在人文、科学各个课程模块中选课,最终找到自己明确的方向。在这一过程中,“狐狸式”的学生会开发出一些基本技能,如独立的、批判性的思考能力,不断钻研的精神,也对投身于他们所感兴趣的方向作充分的准备。
先通识后专业可以说是美国大学教育的标志,已经有两百年的历史。在美国,博雅教育学院有成百上千,都是按照同样的范式开展通识教育。还有不少公立或私立的研究性大学也要求他们的本科生进行一定的博雅教育或者文科教育,希望这些“狐狸式”的学生能够迎接未来的挑战。
那么,“刺猬们”怎么办? 越来越多的学生在进入我们校园的那天已经非常明确地知道要做什么了。芝加哥大学在2013年调查发现,有80%的大学新生入学前已经选好了专业,这和过去截然不同。这些目标已经非常明确的学生,对于一年级的通识教育并不耐烦。包括这些学生的家长,也认为博雅教育可能不那么重要。他们希望能够迅速进行专业教育,然后直接毕业,走上高薪岗位。但是另一个数据是,我们现在学生转专业的比例是75%,也就是说3/4的学生在最后毕业前都会经历一次专业的转换。
博雅教育原本是美国大学教育的基石,但现在更多人认为这已经过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个人能够理解这种情绪。作为物理学家,我早就知道物理是自己的真爱。虽然我非常感激曾经接受过的博雅教育,但不得不承认,我最欢乐、最幸福的时光就是在麻省理工学院读博士时,可以全身心从事物理研究。你让这些“刺猬式”的学生,在人生最精华的两年去进行博雅教育,他们一定会有挫败感。
很多人进入职场之后都会换工作,可能将来的工作现在在大学里根本还没有出现。比如,不过10年时间,智能手机App现在已有800亿美元市场,这意味着现在30多岁开发这些App的人,以前大学时没学过任何一门和开发这些App相关的课程。技术的挑战可能会使得专业教育一夜之间就过时了。
我们以前学计算机科学时用打孔卡编程,今天已是不可想象。仅仅在70年代,计算机没有内存,需要在卡片上打孔编程序,我们在卡片上打完孔,再用专门的机器读取这个程序,这样才能运行程序,当时大学里面的编程课就是教大家如何做这样的打孔卡,如何用这些打孔卡,这样的课程早就一去不复返了。现在还有多少人见过25厘米×8厘米长宽的那种打孔纸片?
当我们急切地想要修改课程设计时,一定要记住这个案例,因为可能将来的工作,现在根本想象不到,也无法专门进行针对性培训。
博雅教育必须是跨越学科、跨越历史的,可以让学生有更好的思想、更好的未来,甚至对那些实用主义者来说,也能够更有实用价值。
芝加哥大学相信,博雅教育的基本应该可以通过核心的通识课程来实现,在过去75年中,所有的本科生都在芝加哥大学参与了我们的核心通识课程。
学生需要从一系列博雅教育课程中选择15门核心课程,有1/3是通识教育课程,包括人文学科、数学、微积分等,核心课程还要求学生选两门与文化相关的课程,如艺术、历史,另外还有外语相关的要求。一部分学生还要参加生物学以及现代物理学课程,并至少选一门数学。其实,我们的文科学生也特别喜欢微积分课程。通过这些课程的学习,学生可以参与人文研讨会,提升学术写作能力,文科和理科学生都能够从这样的写作课程中受益。
此外,所有的学生还要花一年 (三个学期) 的时间修读社会科学系列课程,调查和分析社会现象。我们要求学生读尼采、柏拉图等人的经典著作,还要求学生提出关于政治、社会、经济学的基本问题,如公正是什么,好的社会有什么样的特质等。我们的核心课程也是跨学科的,让所有本科生都有跨学科学习的经历,通过通识教育形成共同的烙印,掌握同一种交流的语言。
更重要的是,通识课程能够为我们的学生提供更多的人类文化的知识。核心课程的原则体现在芝加哥大学教育中的方方面面,我们不教学生那些死记硬背的东西,而是希望通过博雅教育,让学生成为创造者和有知识、有责任的公民。
大学的责任除了培养人才,还要推动文学以及文化遗产的传播。在芝加哥大学图书馆有一千万册图书,这是美国最大的图书馆之一。我们东亚的图书专籍已超过85万册。有一些图书可能一直闲置,但我们有责任把这些图书保存下去,让它们传承文化和知识,让我们的师生树立尊重历史、尊重人类文明的基本价值理念。
芝加哥大学已经有89个教授获得过诺贝尔奖,其中57个是在科学界,28个是在经济学领域,3位是文学家。我们发现,这些受过博雅教育的学生能够打开思维,并且能更好地在社会中获得成功,在整个人生中更有能力面对人类以及社会中的问题。
博雅教育,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那就是所有的大学生能够获得更好的知识,有更好的思想。今天我们生活在信息时代,世界上充满了各种信息,通过博雅教育,我们能让学生更好地掌握鉴别信息真伪的能力。更重要的是,让学生有更强的能力迎接未来的挑战。
我们喜欢“狐狸式”的学生,他们一入学就准备投入到博雅教育中。对他们来说,博雅教育是自然的过程,在大学四年中,他们能够清楚地了解并打破学科的边界,建立各个学科内在的联系。另外我们也要对那些特别有专业天赋的学生给予更多的关注。
2014年,我们本科生学习人文学科的比例降到了6.1%,这个数字是1948年开始有统计后最低的,最近两年这一百分比降得更快,因此我们需要鼓励学生关注人文教育,关注博雅教育。乔布斯曾经说过,苹果光有技术还不够,技术和人文艺术的结合,才给苹果带来了巨大的成功。我们还有更多的例证,目前世界上估值达到37亿美元的新创软件公司,创始人就是学哲学和历史的。他认为,正是人文教育的背景使他收获了公司的成功。因为很多理工科学生解决问题的方案是让事情越变越复杂,但因为他的文科背景,他擅长把技术简化,让更多不懂技术的人用。
博雅教育、人文教育在当今变化速度如此之快的世界,仍然有用武之地。博雅教育必须是大学的核心,这是我们的使命,因为教育不仅仅只是让知识在教师和学生之间转移,而是让学生学会问那些最基本的问题,掌握最基本的工具,以此迎接未来的任何可能和任何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