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格外关注阅读,是因为在互联网时代,越来越多的人,精神家园日渐花果凋零——不少读书人,也慢慢爬上了网,任他们曾经习惯的书本沾上厚厚的尘埃。
“可以问一问每位教师几天读一本书?不读书怎么教书?不读书算什么读书人?”去年,上海一位小学语文教书匠的呐喊,无意间点燃了一场读书大讨论的“导火索”,很多老师和学者纷纷加入。
“缺乏阅读,再灵秀的文字也无法呈现个人思维的缜密,更何谈表达思想?!”“我们恐怕正在经历史上最严重的语体松动。”……
著名学者、北京大学教授陈平原更透彻地看到了大众阅读滑坡背后的问题:真正的高雅阅读,即便在大学也很难坚持。如何养成正确的阅读习惯?听听陈平原教授的怎样说。
“最近20年,大学教学愈来愈功利化。很多大学的科目设置,倾向于实用知识,“小火慢炖”的通识教育不受重视,继而导致中学里也同样忽略课外阅读,像多米诺骨牌一样。”
记者:多年来,您不断在公开场合勉励年轻人多读书,个中原因不言自明,很多80后、90后沉浸于网络,正丧失阅读的习惯。但另一方面,每年我国图书出版量却成级数增长,看上去很繁荣。您如何解释这对矛盾?
陈平原:很早以前我就说过,在当下中国,阅读的最大敌人是功利化。今人读书过于势利,都希望有立竿见影的效果。而这只有电器说明书、股票指南这类读物能做到。一个民族的语言文字的学习、掌握和使用,是需要长期的“无用”阅读来积累的。
举例而言,在中学里,“语文”是最不能急功近利的科目。因为对文字的感觉需要漫长的时间去熏陶和培养,阅读习惯也必须靠平时日积月累逐渐养成。最后,“语文”的修养会自然而然地体现。就像广东人煲汤,太猛的火是不行的。
中国有一首流传很广的《劝学诗》:“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房不用架高梁,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众多劝学诗文,没有比这首名声更大、影响更深远的了。你可以批判它,但中国人“读书做官”的思路根深蒂固。若发现读书既不能“做官”,也不能“发财”,一转便是“读书无用论”。换句话说,大部分中国人至今没有养成好的“读书习惯”。
记者:功利化阅读表现在课堂上,最典型的现象莫过于学生读教辅书的时间,远远甚于读闲书。而承载母语养料的语文课,虽然大家都知道重要,但其实从中学开始就在边缘化。您觉得,应该怎么来救救我们的语文课?
陈平原:上世纪90年代,北大开设过一段时间的“大学语文”课程,但后来消失了。近年我希望恢复老北大的“大一国文”,没有成功,因有些理科院系的老师追问:你能保证学生上了一学期“大一国文”就变得特别聪明吗?其实,这样的“中国文辞”学习,主要目的在养成学生的阅读习惯和审美品味,需持之以恒,其好处方能体现出来。
但在社会趋势总体趋于实用的背景下,最近20年,大学教学愈来愈功利化。很多大学的科目设置,倾向于实用知识,“小火慢炖”的通识教育不受重视,继而导致中学里也同样忽略课外阅读,像多米诺骨牌一样。须知,使用本国语言文字的能力,是国民文明素质的重要表征。让学生们能准确无误地、优雅地使用本民族的语言文字,对于教育而言是最基本的。而在当下中国,语言文字的重要性,在绝大多数民众和政府官员眼中,远不如经济增长指标,因此可以忽略不管。
“阅读一旦受制于社会舆论、受制于大环境背后的政治利益和商业潮流,就没办法读出自己的味道,活出自己的特性来。”
记者:某年世界读书日那天,您在《人民日报》发文,呼吁读书人坚守自家的阅读立场。在您看来“阅读时尚”是不是也是一种问题?
陈平原:大部分中国人的阅读,严重受制于整个社会的趣味,不敢对抗时髦,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阅读一旦受制于社会舆论、受制于大环境背后的政治利益和商业潮流,就没办法读出自己的味道,活出自己的特性来。
从学校里的课程设置,到国家发展战略,眼下中国人的阅读环境之所以不太理想,与国人普遍忽略本国语言文字的教学有密切关系。一个大学生,学习外语是有制度保证的,日常生活中,更多地受网络语言影响。平时你没感觉,一到写论文,发现他们为何如此半土不洋,杂乱无章。作为中国人,没有能力准确、优雅地表达自己的思考,实在太遗憾了。
胡适说过,现代的中国人,在传统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外,还得添上一句“时髦不能动”。社会需要各种立场、声音和表达方式,但现在很多人都希望获得“最大受众”,哪个地方受众多,哪个话题时髦,哪个场合掌声响,就往哪里跑。
我在上海交大做讲座,讲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如何在战争状态下弦歌不辍。讲座结束后,有学生问我,为什么当时的人读书兴致盎然,我们现在却觉得读书很没劲?我给他们看西南联大的一张老照片,照片上的人个个衣衫褴褛,然而精神焕发,“很漂亮的”。眼下这个时代,物质的诱惑太多,教授忙课题,学生茫茫然,读书环境及文化氛围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
记者:您能给读者一些关于阅读的具体建议吗?
陈平原:这需要问三个问题。
首先,走出校园还读不读书?如果一个人在学校没有养成阅读习惯,一出校园,书很可能就被扔下了。
第二,课外书读不读?为专业而读书,不必强调,任何一个接受过学院训练的人都会这么做。缺的是专业以外的阅读。我说的不是“跨学科研究”,而是纯粹出于求知的欲望,一种无关学位与学历,不能拿来评职称、报课题的“阅读的乐趣”。而在这一类阅读中,最后进入视野的大都是人文类书籍。
第三,同是人文的书,哪些值得读,哪些不值得读?这就要考个人的眼界和趣味了。对于已经走出学校的人来说,我建议大家“业余时间”凭“自家兴趣”读点“杂书”。这里所说的“读杂书”,不是漫无目的地“乱翻书”,而是指超越具体专业的限制,且不含功利目标。这种阅读很高雅,也很难坚持。
“当一个人整天阅读破碎的内容,不仅不可能养成好的阅读趣味,还可能因越读越烦,最后变得毫无阅读的乐趣。”
记者:最近,第10次全国国民阅读调查结果表明,纸质书籍阅读和手机阅读比例都较前次有所增长。看来,经过前些年的振臂一呼,“阅读危机”是不是已经减缓了?
陈平原:过去是书到用时方恨少,现在是书到读时方恨多。宋代,由于刻本大量增加,朱熹曾感慨,今人读书,“看了也似不曾看,不曾看也似看了”。这句话特别适合于当下中国社会的阅读状况。对于聪明人来说,读过的书能说,没读过的书也能说。这是一种本领,可也是陷阱。
很多人没意识到,阅读是一个过程,需要在这过程中得到乐趣和思考,从而提升自己的精神或修养,而不是得到一个具体的结论。如果只在网络和手机上读别人给出的书籍摘要和评论,表面上不断地接受信息,但实际效果不好。其实,过分地贪多求博,对阅读是一种戕害。宁肯少读、精读,那样更有意义。
记者:有一种观点认为,呼吁传统阅读的都是年纪较长的知识分子,成长于网络时代的年轻人应当有自己的生活和阅读方式。这好像是两代人之间的“代沟”,您怎么看?
陈平原:媒介的变化当然值得重视。1872年《申报》创办,中国人开始读报刊;1978年中央电视台正式成立以及电视机的日渐普及,“看电视”于是成了重要的学习和娱乐。上世纪90年代出现网络,信息流通的速度及渠道大变,最近十年很多人读手机。在媒介层面上,现在的阅读可以说是“目迷五色”。在某个时代成长的人,肯定对特定时代的媒介感兴趣。但媒介只是一种外在形式,媒介影响着内容,却不等于内容。
年轻一代成长于电子媒体的环境中,其阅读习惯与长辈不同,这很自然。其实,在使用电子书时,大部分人还是倾向于阅读时尚、通俗、娱乐的内容。这种网络时代养成的阅读习惯,在我看来有很大的局限性。当一个人整天阅读破碎的内容,不仅不可能养成好的阅读趣味,还可能因越读越烦,最后变得毫无阅读的乐趣。
一种新媒介横空出世后,旧的媒介会做策略性调整。我的判断是,纸质书的使用量会日渐缩小,但将会越做越精致,不只供你阅读,还让你赏玩。一方面,实用性书籍、更新换代很快的书刊会迅速电子化,另一方面,经典书籍会继续以纸质形式存在。这和阅读习惯有关。阅读有各种状态,我个人只有在查资料时才看电子书,一是习惯于读纸质书时的姿态、纸张的味道和触觉,更重要的是,我觉得阅读的速度和快感,在纸面上和电脑上是不一样的。比如读《诗经》这类需要咀嚼、或不是一眼就能看懂的东西,就需要放慢阅读的速度,调动各种学识及积累来面对文本,在这种状态下,纸质书更合适。
不熟悉的人来我家作客,常惊呼,北京房价这么贵,这么宝贵的空间,你怎么用来放书?太可惜了!我想,将来有一天,想读好的纸质书,除了图书馆,也只能到真正的读书人或藏书家家中才行了。然而,纸质图书作为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取得平衡的最佳作品,我相信它是不会消亡的。
责任编辑:张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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