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3日,著名学者、古典诗词研究专家叶嘉莹先生将自己的全部财产捐赠给南开大学教育基金会。捐款用于设立“迦陵基金”,继续支持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研究,目前已完成初期捐赠1857万元。
叶嘉莹,女,号迦陵,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专家。1924年7月出生于北京的一个书香世家,1945年毕业于辅仁大学国文系。现为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曾任台湾大学教授、美国哈佛大学、密歇根州立大学及哥伦比亚大学客座教授、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并受聘于国内多所大学客座教授及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名誉研究员,2012年6月被聘任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2015年10月18日,阿尔伯塔大学授予叶嘉莹荣誉博士学位,成为该校文学荣誉博士。2016年3月21日,华人盛典组委会公布叶嘉莹获得2015-2016年度“影响世界华人大奖”终身成就奖。2018年4月,入选改革开放40周年最具影响力的外国专家名单。
坚持站着讲课
身着紫色开襟长衫套装的叶嘉莹先生在一阵掌声中从舞台一侧走出来。她因为腰腿之疾,由左右两位工作人员搀扶着,一小步,再一小步地,往中央走去——那儿立着一方讲台。
主办方给她准备了一张柔软厚实的靠背椅,她不坐,要站着讲课,把椅子晾在身后。“我到现在90多岁,我的腰腿有毛病,但是我一定是站着讲课的。这也是对于诗词的一种尊重。”
叶嘉莹不慌不忙地讲了3个小时,长度超过了主办方的预计。她白发微卷,神采飞扬,连连打起手势,毫无衰老、疲倦之态。只在讲座中段,实在是累了,她用商量的口气说,“我想我现在可以休息两分钟吗?”听众以掌声作答,她坐下来喝了几口茶水。
她一生致力于古典诗词的教学,获得了使古典诗词于当代“再生”的赞誉。90岁生日时,国务院前总理温家宝向她发来贺信,温家宝在信中称赞她心灵纯净、志向高尚,诗作给人以力量,“多难、真实和审美的一生将教育后人。”
叶嘉莹为她一生获得的学者、教师和诗人等众多名号排了个序,说大半生的时间都用于教学了,所以首先是教师,其他的都排在这后面。
讲座主题是“从漂泊到归来”。91岁的年纪上,她对从前的事情已经一点一点地忘记了,幸而人生重要时刻她都写有诗词。她把一生所作的几十首诗拿出来,用黑色隶书字体打在幻灯片上,一首首吟诵,逐字逐句地讲。从生于战乱,长于动荡,到艰难度过政治风暴,漂泊海外,再到晚年归国定居。
这些诗篇中包含了她最真挚的感情,少年丧母,写了8首哭母诗,晚年丧女,她又写下10首哭女诗。吟诵时,她仿照古法,把入声读成仄声,曲折婉转,有音乐之美,一生起伏尽在抑扬顿挫之中。
诗词几乎是叶嘉莹生活的全部,尤其现在当她孑然一身迈入老年。上学时,当年她在班上年纪最小,连她都91岁了,从前的老师、同学已经一个都不在了。给年轻人讲课成了她最愿意做的事。只要有人邀请,她都欣然前往。30多年来,她曾经应邀到国内几十所大学讲学,举行古典诗词演讲有数百场之多。
“我一直在教书,这是情不自已。”她说,“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不讲给年轻人知道?你不能讲给青年人知道,你不但是对不起下面的青年人,你上也对不起古人。”
“我天生来就是一个教书的。”叶嘉莹说。从1945年大学毕业至今,她在讲台后站了整整70年。“我本来只教了一个中学,可是学生喜欢你的教书,就传说出去,于是第二个中学请你教,第三个中学请你教,连第四个中学都来请你教,直到你的课时再也无法排上为止。所以我都是不教书则已,我一教书,就一直教下去了。”
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
叶嘉莹少年时就表现出了兼具悲悯与智慧的“诗心”。这得益于她的家庭教育。旧学修养极深的伯父是她的启蒙者。伯父给了她一本诗韵,教她“一东,二冬,三江,四支……”10多岁时,就出题让她作诗。叶嘉莹记不起第一首诗的全部细节,只记得那是一首关于月亮的诗,用的是十四寒的韵。
王国维曾有一句感叹,“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叶嘉莹忧患不断却成就斐然的一生,正是这句话的注解。
叶嘉莹一生少有安稳的日子,经历了3次大的灾祸。17岁上丧母,让她比一般人提早明白了生死离别之意。
1948年,她随丈夫渡海来台。台湾当局施行白色恐怖政策,丈夫因思想问题入狱,她和幼女也一度被拘,政治风暴让她无以为家。那时,她常常做“回不去”的梦。梦中回到老家北平的四合院,但所有门窗紧闭,她进不去,只能长久徘徊于门外。她还常常梦到和同学经过什刹海去探望老师顾随先生,却总是迷失于又高又密的芦苇丛中。
几年后,丈夫出狱,却因长期囚禁性情扭曲,动辄暴怒。为了老父和两个读书的女儿,她辛苦教书维持整个家庭,极尽忍耐,以平静示人。只在梦中舔舐伤口——那些梦里,逝世多年的母亲突然出现了,要接她回家。
王安石的《拟寒山拾得》把她从悲苦中提振了起来。其中一句,“众生造众业,各有一机抽”,如当头棒喝。她跟自己说,要把精神感情完全杀死,杀死了,就不再为它烦恼。
诗词佐证了她如何度过艰辛岁月。政治风暴渐息,她在台湾一所私立学校谋到教职。盛夏的台南,高大的凤凰木开了一树艳红的花朵。这种美丽而陌生的植物,是她在北方的故乡所没有见过的。“我真是感到,往事如烟,前尘若梦。我当年在故乡的那些欢乐的时光永远不会回来了。”那时她不过二十来岁,却在岁月无情的流逝中,有了“雨余春暮”的中岁心情。
“我们在大时代的战乱变化之中,真是身不由己。把你漂到哪里,就落到哪里,都不是你的选择。”在一篇文章中,她提出“弱德之美”的概念。说诗词存在于苦难,也承受着苦难,因此是“弱”的。但苦难之中,人还要有所持守,完成自己,这是“弱德”。她说自己一生没主动追求过什么,面对不公和苦难只有尽力承担,她极其坚韧,“把我丢到哪里,我就在那个地方,尽我的力量,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1969年叶嘉莹携全家迁居加拿大温哥华。“我的忧患总是接连而至的”。讲座上,她念起一首诗的诗引。“1976年3月24日,长女言言与婿永廷以车祸同时罹难……”她左手拿着讲稿,右手撑在讲台上,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
“早年我母亲去世,死在天津到北京的火车上,我写了8首哭母的诗,没有想到我50多岁了,年过半百,大女儿跟女婿在一次出游的车上出了车祸,两个人同时不在了。”料理完女儿女婿的后事,她闭门不出,日日哭泣,写了10首哭女诗。
“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痛哭吾儿躬自悼,一生劳瘁竟何为”,她叹命运不公,反思劳瘁一生的意义。“我半生漂泊,辛辛苦苦维系了我的家庭,而我大女儿跟我大女婿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不幸。”
莲心不死
回忆初回南开的讲课盛况,叶嘉莹依然很兴奋,“那个房间里坐得比现在还满。”她朝台下比划着。台阶上、窗户上都坐着学生,她得从教室门口曲曲折折地绕,才能走上讲台。
叶嘉莹白天讲诗,晚上讲词,学生听到不肯下课,直到熄灯号响起。她写了“白昼谈诗夜讲词,诸生与我共成痴”的句子,形容当时的场面。
文革刚过去,学生对于新知和旧学,尤其对承载真善美的诗歌,有极大热情。叶嘉莹继承了她的老师顾随先生的讲课风格,“纯以感发为主”,全任神行、一空依傍,注重分享心灵的感受。
台湾作家陈映真在一篇文章中分享了1957年在台湾旁听叶嘉莹“诗选”课的感受,说自己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诗词中丰富璀璨、美不胜收的审美世界,叶嘉莹的每一堂课“几乎都令人感到永远新奇的审美的惊诧。”
叶嘉莹在诗词教学中投入了深情。每次讲杜甫《秋兴八首》,念到“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二句,总因为长久思念故乡,而泪水涌动。学生钟锦说,“她不是把它(诗词)作为一个客观的学术对象,她是把这个学术、诗词本身和她自己的生命融为一体了。”
叶嘉莹写过一首诗《高枝》,其中两句,“所期石炼天能补,但使珠圆月岂亏。”诗中包含了她晚年的心愿——炼石补天般地传承中国古典诗词;也表达了对年轻人的期待,生怕他们对诗词之美无知无觉,“如入宝山,空手而归”。
后一句来自民间故事。相传海中蚌壳里的珍珠圆了,天上的月亮也就圆了。叶嘉莹将其义引申开来,说只要每个人内心的“珠”是圆的,那天上的月亮就是圆满的、不亏损的。她放下讲稿,望着台下说,“我虽然是老了,还是有这种痴心在。”
考古杂志写过的一个报道,让她相信古典诗词文化终能“珠圆月满”。因为报道说,两颗汉朝坟墓中挖出来的莲子,在精心培育之下,奇迹般地长出了叶子,开出了花。“莲花落了有莲蓬,莲蓬里边有莲子,莲子里边有莲心,而莲心是不死的。”叶嘉莹受其鼓舞,写了一首《浣溪沙》,词中说,“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
此后很多场合中,每当人们问起她对诗词文化未来的看法,白发苍苍的叶嘉莹总是复述这个故事作为回答。
编辑:金婉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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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原载于微信公众号“人物”,文本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