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景唐先生(2005年8月29日摄于书房)
陈釭
我第一次耳闻“丁景唐”这个名字,距今已将近半个世纪。有幸的是,2010年我结识了丁景唐先生的女儿丁言昭,终于有机会拜访丁老,开始了对他独特经历的了解和品读。
丁老是左翼文学研究的大家。鲁迅病逝和瞿秋白英年遇难都在1930年代中期,出生于1920年的丁景唐自然无缘亲见这两位中国左翼文学的旗手。不过,他从小在阅读进步书籍时已对左翼作家很是敬仰,尤其鲁迅先生,是他精神和文学上的导师。他撰写的有关鲁迅、瞿秋白研究的论著数量众多、文史资料详尽,如在《对〈鲁迅全集〉(十卷本)注释的几点意见》中,就提出了不少建设性的意见,作了新考证。
丁老与五四后的很多作家认识。1946年,他在编辑《文坛月刊》的同时,与郭明、廖临、袁鹰等在党的领导下组织成立了上海文艺青年联谊会。成立大会在南京路劝工大楼工会俱乐部召开,郑振铎、许杰、许广平、赵景深、蒋天佐、叶以群、陈烟桥等出席。6月,茅盾从重庆经香港到上海,他和陆以真去大陆新村拜访,茅盾欣然为文艺青年联谊会题词:“应当走到群众中去,参加人民的每一项争取民主自由的斗争,亦只有如此,他的生活方能自由,他的生活才是斗争的。”(此件已捐赠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大会会址纪念馆)
丁景唐的学术论文集《妇女与文学》1946年2月由上海沪江书屋出版,署名“丁英”。其中一篇《祥林嫂——鲁迅作品中的女性研究之一》,是他发表较早的有关鲁迅研究的文章。经他的同学吴康推荐,雪声越剧团将鲁迅小说《祝福》改编成越剧《祥林嫂》。1951年春,上海鲁迅纪念馆开馆,1952年3月,他访问绍兴鲁迅故居,偶于一旧书店购得《野草》初版本,回沪后赠上海鲁迅纪念馆,并立下心愿:倘在我的藏书、藏物中有上海鲁迅纪念馆没有收藏的书刊等,我都要献出来,以实践“把鲁迅的还给鲁迅”的宏愿。
1954年,丁景唐经方行、王辛南介绍,认识了瞿秋白夫人杨之华。在她的支持帮助下,开始系统地从事瞿秋白研究。1955年6月,他在《新观察》发表了《瞿秋白同志住在上海紫霞路的时候》,此文系根据当年掩护瞿秋白夫妇的谢旦如先生口述,与杨之华核对并实地考察后写成。他另一篇考证文章《从〈鲁迅日记〉看鲁迅和瞿秋白的友谊》,则是“鲁迅与瞿秋白”专题研究的尝试。此年10月恰逢瞿秋白牺牲20周年,他编就《瞿秋白文学活动年表》和《有关瞿秋白同志及其著译的参考资料目录》。
1957年,他从丁玲主编的左联机关刊物《北斗》杂志上发现了鲁迅的三篇佚文,即创刊号上的凯绥·珂勒惠支木刻《牺牲》的说明,第二期上的墨西哥壁画家理惠拉作品《贫人之夜》的说明以及为苏联女作家绥甫林娜小说《肥料》写的《后记》。前两篇未署名,后一篇署隋洛文。根据文章内容及行文风格特点,他反复辨认和研究,认为这三篇都是鲁迅之作,并进行了充分的论证。写完《关于凯绥·珂勒惠支木刻〈牺牲〉的说明》,慎重起见,又通过上海鲁迅纪念馆致函丁玲求证,得到她确认的答复。于是,在一年内,他连续发表了论述那三篇在1938年版《鲁迅全集》和《鲁迅全集补遗》《鲁迅全集补遗续编》未收之佚文的文章。
“文革”十年中,丁景唐的研究被迫中断,直至政治气候回暖才恢复。1980年10月,丁老去北京,与友人包子衍、孔海珠同往茅盾寓所,临别时请茅盾写一首纪念瞿秋白的诗,茅盾欣然允诺,并抱病命笔:“左翼文台两领导,瞿霜鲁迅各千秋。文章烟海待研证,捷足何人踞上游。”为纪念“左联”成立五十周年,丁景唐以珍藏多年的瞿秋白编选并作序的《鲁迅杂感选集》初版毛边本为母本,交上海文艺出版社影印出版。1982年5月,丁老去上海图书馆查看“文革”中从陶亢德家中抄走、被顾廷龙冒险捡回的老舍《骆驼祥子》原稿,经丁景唐逐页鉴定,确认系老舍原稿,遂致函老舍夫人胡絜青、女儿舒济,告知四十六年前老舍创作的《骆驼祥子》原稿在上海重新发现之喜讯,并写成专文在《新文学史料》发表。
丁景唐研究鲁迅、瞿秋白和左翼革命文化数十年,他曾语重心长地说,“左联”当年是以文化“拓荒者”的姿态出现的,他们用犀利的杂文,或沉绵的小说,或隽永的诗篇,来唤醒中华民族,“左联”那种直挞时弊的文风,为国为民、励精图治的献身精神,至今仍值得发扬。
文革”前,丁老长期在上海宣传系统工作。1979年,复出后的丁景唐到上海文艺出版社工作,又承担多个文学、文艺团体的事务,虽然工作千头万绪,但他最为牵挂、最耗精力的一件事,莫过于重续出版《中国新文学大系》。《中国新文学大系》初版于1935年5月—1936年2月,由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赵家璧主编,蔡元培作序,胡适、茅盾、鲁迅等编选人作导言,系中国新文学运动第一个十年(1917—1927)理论与创作的选集。《大系》第一辑出版后反响甚好。赵家璧便按照茅盾的要求,着手续辑的资料收集和编选工作。但由于抗战、内战相继爆发,以及建国后政治运动不断,这个计划被迫搁置了三十余年。时光转到1981年10月,丁景唐领导的上海文艺出版社抓住历史机遇,影印出版了《大系》第一辑,平均印数达二万套。
1983年春,由丁景唐主持、赵家璧任顾问的《大系》第二辑(1927—1937)编纂工作正式启动。他对编辑工作极其严谨,选用的文章必须找到初版本,或最初刊登的刊物,文艺社一批编辑穿梭于藏书楼、辞书出版社、作家协会资料室,从一手资料中精心甄别、挑选。他约请周扬、巴金、吴组缃、聂绀弩、芦焚(师陀)、艾青、于伶、夏衍为理论、小说、散文、杂文、报告文学、诗、戏剧、电影文学各集作序。第二辑历经六年,终于在1989年10月出齐,获得了文学界、学术界的重视和赞誉。1992年,《大系》第二辑获第六届中国图书奖一等奖。1985年底,丁景唐由于年龄关系离休,但他并没有脱离自己钟爱的出版编辑事业,《大系》第三辑(1927—1949)、第四辑(1949—1976)、第五辑(1976—2000)的编纂工作,都有他的付出。
丁老离休后,虽然不必再去绍兴路出版社上班了,可他也没闲着。在身子骨尚硬朗时,丁老还参加一些文史研究或纪念活动。比如,1986年10月,陪萧军夫妇谒鲁迅墓、鲁迅故居、看望吴朗西夫妇及拉都路(今襄阳南路)351号的1935年萧军、萧红旧居。
永嘉路慎成里是典型的石库门弄堂老房子,丁老在这里居住了近七十年,他的房间在三楼,楼下住着子女。他的生活比较有规律,清晨醒来天尚未亮,便打开收音机收听中央台广播,先听农业节目,他说:“我从小生活在农村,和农民打交道,所以对农业、农村、农民这‘三农’特别关心。”天一亮,就听新闻联播,在第一时间了解国内外新闻是他雷打不动的必修课。他的房间是一个充斥书籍、报纸、杂志的空间,特别是他床前的一张桌子,放满了稿纸、笔筒、茶杯、药瓶,有待查阅的资料和信件。每当家中保姆进屋欲整理打扫时,他总是再三叮嘱:“啊唷,阿姆唉,台子上的东西千万莫动,等一歇又要寻勿着了。” 就在这张桌子上,他写出了大量有价值的研究文章。两间亭子间也都被书报牢牢地占据着。儿媳好心劝他:“这些旧报纸卖掉算了,要查资料叫年轻人到电脑里去查……”他笑道:“侬勿晓得,写作资料要自己查,书报我要派用场的,莫动,莫动,哈哈!”
1999,丁老因心脏病和胃出血两次住院,幸无大恙,康复后又回到永嘉路。这年11月25日,他特写一封信面交前来探望的孙颙,函中写道:“我思考多年的一点心愿,希望不要为我举行任何纪念的仪式(即使九十岁、百年之后,也不要为我举行任何纪念仪式),让我静清地安度晚年。”2009年8月5日之后,丁老一直住在华东医院老干部病房,澹泊超然。凡有友人来访或接受记者采访,他总是习惯性地准备好纸笔,交谈中随时笔谈,将一些关键词或因“宁波官话”别人一下子听不明白的地方写给对方看。
吾生亦晚,虽早闻丁景唐先生大名,但能当面拜访丁老还只是近几年中的事。
2010年7月4日下午,在丁言昭的引荐下,我与其他几位到华东医院探望丁老。丁老精神矍铄,面容清癯,目光和蔼,思维敏捷。他时而倾听,时而询问,从文化谈到艺术,从民国轶事谈到当下时闻,用惊人的记忆力带我们穿梭时空。两个小时的交谈中,他兴致勃勃毫无倦意,还为每位客人题词留念,令我喜出望外。会见后,丁老与我们合影留念,他见我们带着单反数码相机,便招呼我再给几位医院负责照看他的医生、护士留影。那次拜谒丁老时,我不经意提起手头正在编写一本书法家故事教材,有些资料尚在收集中。不久,我家邮箱收到了寄自永嘉路的信,寄信的是丁言昭。拆开信封一看,里面是有关书法的剪报资料,我随即打电话给丁言昭表示感谢,言昭告诉我:“父亲听说你写书法教材需要资料,特意吩咐我将家中以前他收集的有关剪报资料寻找出来寄给你,希望对你的写作有帮助。”这实在太出乎我的意料,太令我感动了。
2017年12月11日,丁老去世,享年97岁。他一生鼓文学之棹,在文化的海洋中扬帆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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