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亥观书杂记》初版问世之后,一个令人欣喜的收获,是和劳笃文先生的后人联系上了。两家关系中断了六十多年,屡经寻觅,最后终于得联系上。是劳笃文先生次子劳元干的第三子劳志彬见到此书,从我工作单位打听到我家电话,我们才见了面。大家异常高兴,彼此问了两家这些年的情况。劳先生的几位子女,并不像我之前所述,解放后很早就去世,只是由于种种缘故,未能见面而已。有时真是咫尺天涯。自然,到了现在,除劳先生最小一位女儿外,其他四位都已故去了。
我和劳志彬两人交谈中,所最关心的,就是把劳先生的学术著作和精妙的书法介绍给世人,不使埋没。数十年中,劳家所保有的劳先生手泽大量散失,所幸劳志彬手中尚存有劳先生校勘《老子》的几部手稿。这几部校本非常珍贵,是劳先生先将《老子》用精湛的小楷先抄录成一册,然后再在这抄录的底本上添加校字。这几部都是这样做的。小字写得非常精彩,甚至我觉得比之前谈过的赠我父亲五十岁生日所写的《金刚经》还要好。这等小字,把它放大了看,只见一笔一划,无一笔含糊,无一笔拖泥带水,真是美极了。须知写小楷是一行行,较快地写下来,没有捉摸笔划的馀地,不像写寸楷或写大榜书。劳先生这样一气写下来,小字如大字一样,笔笔恰好,无一笔是陪衬,真是感到字字神采飞扬。劳先生书法之功力和水平,于斯可见。
得多年来一直帮助我整理我父亲遗稿的孟繁之先生之助,除共同策划之外,还协助联系出版。于是,厚厚一册六百五十五页的《劳笃文〈老子〉著作五种》由中华书局出版了。这是令人欣喜的大事,沉寂了六七十年的劳笃文先生出现在世人面前。劳氏的后人额手相告。劳志彬先生更是忙着将书送到劳家各房各户。不过,就制作此书本身而言,仍有不足之处。这部书是有学术和书法艺术两方面意义的,但是在书法艺术方面表现不足。不但印刷质量不能充分显现劳先生书法艺术水平,即书名连“手迹”之类的名词也没有。而从作为学术著作的角度而言,也有部分批注由于色彩问题而辨析不清。但是,无论如何,这是一件大好事。
此书的组成是由四部劳志
彬家藏的劳先生的 《老子》校本,和一部劳先生于辛巳年(1941年)将手抄稿影印三百部的 《老子古本考》(我找到一部,影印编入),合前四种,遂成“著作五种”。不过编印此书仍有一点遗憾。因为,我们发现,世间还有一部劳先生的《老子》四色校本。上面还有我父亲和朱谦之先生的跋语。那是从一位黄文彬先生的文章中了解到的,四色校本就在他手中。我们知晓此讯息后,曾试图联系黄先生,但终于未能找到。原想若能把四色本一并付印就更好了,但终于未能如愿。只有等待有朝一日能找到四色校本,另行付印了。
黄先生文中介绍四色校本说:
劳氏在 《老子古本考》成书之后,仍勉力从事研究,“四色分校《集唐字老子王弼注》”稿本即是明证。
劳氏以四色分校 《集唐字老子王弼注》:黑笔据武英殿聚珍本校,朱笔据道藏本校殿本,蓝笔录范应元本所引王本。这该是庚辰(1940年)七月的事。同年十一月,劳氏再用绿笔据道藏宋张太守汇刻四家注补校注文。
黄先文中还全文录出我父亲周叔弢先生和朱谦之先生跋文各一篇。其录周跋云:
《老子道德经》王弼注旧刻传世极稀,今世通行者,以武殿聚珍本为最善。此《古逸丛书》本似从聚珍板出。笃文道兄复以聚珍版校之,已有异同,若宋范无隐《老子古本集注》所引王注之正文,更与此大异,而皆彼善于此。宋本之可贵或在是乎!笃文别有《老子古本考》,参校唐以来写本、石本凡数十家,择取众长写为定本,是又不斤斤于王氏一家言矣。庚辰七月,周暹读一过并识。
黄文接着说:
周暹(叔弢)的题跋庚辰即一九四〇年,其时劳氏的际遇不得而知,但十多年后,此“稿本”为朱谦之所得,朱谦之又据稿本为劳氏再校一次,并书批注在书眉。所以“稿本”版面有劳笃文、朱谦之两人的手迹眉批。朱氏更在“稿本”前后加两长跋,时间分别是一九五四年的一月一日和九月十五日。其初跋云:
劳健所作 《老子古本考》用力颇勤,今更得其所校定 《老子王弼注稿本》,盖据《道藏》本原文及张氏《汇刻四家注》,参范无隐《集注典释文》而成,以未刊行,甚可贵也。惟关于王注版本搜罗尚未完备,如日本《明和考订本》即在遗漏之列。考证如陶鸿庆之《读老子札记》、波多野太郎之 《老子王注校正》,可资参证者尚多。洪颐瑄《诸书丛录》引《辨正论》卷七王弼注“人法地,地法天”四句云:“言天地之道并不相违,故称法也。自然无称穷极之辞,道是智慧灵巧之号”,与今本王弼注不同。举此一例,知今本王注不无后人掇拾之处,校勘考订,劳氏既开其端,他日有暇,当续成之耳。
关于四色分校本我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劳笃文〈老子〉著作五种》前头,有我写的一篇序言。其内容许多部分在《丁亥观书杂记》里已谈过。但此篇比较系统、扼要,故不避重复,引在下面:
桐乡劳先生名健,字笃文,是清代遗老、著名学者劳乃宣先生之次子。生于一八九四年,殁于一九五一年。劳先生主要经营实业,一生研习书法,用力极深,而于学术则尤留意于《老子》诸本之校勘。曾收藏古墨,颇可观。藏墨于先生殁后惜已星散。
劳笃文先生和我父亲周叔弢是相交一生的挚友。两人相识早在清光绪三十一年乙巳 (一九〇五年),当时父亲十四岁,而先生年方十一岁。直至先生于一九五一年去世,相交一生,十分投契。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三六年间,我父亲任唐山华新纱厂总经理,先生在唐山华新纱厂任副总经理。其后,两人都因拒绝与日本人合作而离开华新纱厂,在抗日战争期间赋闲八年。抗战胜利后,先生担任唐山华新纱厂总经理,直至解放后。两人于文学、艺术等各方面都有相同的爱好。父亲对先生的书法十分推重,觉得自己写字不如先生,故有时为珍藏宋版书籍题跋,亦请先生代为抄写在书上。劳夫人和我母亲也时相来往,两家的子女更是非常熟悉,来往无间,可谓“通家之好”。只是解放以后,由于工作,天各一方,渐失联系。先生后人情形,我曾多年求索,久不得踪迹。幸于前年得以联系到先生文孙劳志彬先生,欣喜过望,乃共同相商影印先生文稿手迹。冀先生精勤考订之学、高深书法之妙,得以传之世人,以尽我等作为子孙及世交晚辈之心。
此卷所收,包括《老子古本考》及劳先生《老子》校本多种。《老子古本考》尝印行于一九四一年 (辛巳)秋,共印三百部,线装,乃影印劳先生手写稿。虽流行不广,亦颇得学者推重,时有征引。至于先生校勘《老子》共多少种,因原稿多有散佚,已无从计算。今印校本五种,为劳氏后人所仅存者。近知外间流传有先生四色校定 《老子王弼注》稿本,有我父周叔弢跋及朱谦之先生两长跋。惟不知此稿本于今下落,尚待访求。诸稿本书写流畅,无涂改之迹,应是先生誊清之本。先生校勘、考证之学凡有年代可证者皆在一九四〇年代,殆于赋闲时期乃以潜心学术耶!
先生善治印,存世有先生所治印之拓印本一册。又着有《篆刻学类要》,早于四十年代已印行。线装,铅字排印,世之学治印者多所遵崇。
一九四〇年代先生曾印行小册,名曰《百搭麻雀花样新谱》。当时麻将游戏新倡所谓“百搭”牌,得此牌可以代替任何一种花样之牌,于是此游戏益增复杂。先生乃排比种种可能,计其难易,定成全套规则,成此新谱。盖亦游戏之作耳。先生本人素不作麻将戏,创此“新谱”之工作,亦近乎数学运算。先生尊人韧叟素精筹算,此其家传遗绪乎!
先生酷爱书法,向往晋唐真意,乃遍览碑帖遗迹,求其用笔之道而勤习之,一生不缀。初敦煌写经之发现,世人惊见大量六朝及唐人真迹。先生亦颇好之,反复临习,得其精神。尝于黄绢上仿六朝写经体书《阿弥陀经》一部。数千字一气呵成,细审其每一字,皆神似而无一败笔,至为难得。于一九一二年初见日本藏 《智永千字文》真迹复印件,先生历经研考,对比虞世南、杨凝式、赵子昂诸家真迹,乃知其迥不可及,能传古人用笔真意,于是潜心临摹,穷其用笔之意。夫《千文》本智永为传右军书法而作者,故其用笔之法变化多端,允为大观。先生临习《千文》既久,乃尽得古人用笔之妙。尤见之于先生所为行草,毫端收放,运用自如,无所挂碍。临古人帖,能传其精神,盖知古人用笔之法,非徒描绘也。又先生曾以智永《千文》楷体书条幅,用笔变化丰富多彩,具见功力。然则究不能以“二王”神韵施之日常书写。先生楷书仍以唐楷为本,而于笔划细节,不经意间流露多姿。唐人楷法偏凝重,先生乃兼采徐浩《不空和尚碑》笔意,其势顿活。先生善写小楷,每每字大小如豆,而笔姿尽现。先父甚爱之,尝乞先生以小楷书扇而宝之。先生所书,多行、楷、草三体。先生隶书,近桂未谷体,不求奢华而尚简约古朴,别具风格。余所见者仅二件,盖不轻易为之也。
先生善制印,当精篆法。然于现存先生法书中仅见一扇用篆书。尤为珍贵。综观先生书法,其用笔之精炼,不知世间有几人,而世间知之者不多,深足惋惜。近世印刷术发达,当尽力搜求先生法书精品公之世人,以不负先生酷爱书法之一生也。
先生好聚古墨,亦闻名于世,颇具规模。我不知先生蓄墨始于何时。1950年我父亲到北京开会,时先生已经移居北京,两人相见甚欢。先生请我父母及我们弟兄之在京者,到新迁到北京西单的峨嵋酒家吃饭。记得先生兴致甚高,向我父母介绍过去在北京未见过的种种四川菜,如樟茶鸭子、蚂蚁上树……,等等。后来某天随我父亲到劳先生家里看他收藏的墨,这时我才知道他收藏墨。我父亲和他两人一锭一锭观看和讨论。我则全然不懂,站在一旁。其间,劳先生拿出一锦盒墨,打开盒盖,内有几块墨镶摆在盒内。先生指着盒盖内面绸子面上让我父亲看。只见上面用墨笔写着三个大字:“皇帝送”。两人相对大笑。确实,这又是某个军阀的杰作了。今先生去世已多年,又历经劫难,藏墨早已星散。常想若能有藏墨目录发表,亦足以彰示先生心力之所聚。问诸劳志彬先生,云有目录,但已散失。之后我在网上看到一段话,或许能提供点消息,特抄写在下面,作为此段的结束。一位吴洪伟先生写道:“劳氏藏墨,曾编著手稿本《还砚斋墨录》,所载墨品凡四百馀笏,记载颇为详细,其中不乏精品,若方于鲁太乙负螭墨、朱一涵双凤墨、詹致和封茅社墨等,均稀见之品。另有许多明墨为黠估伪作,取新墨刻款以欺之者,如吴鸿渐大国香墨等。《还砚斋墨录》第三品方于鲁石漆八音已归寒斋秘藏,第二品方于鲁太乙负螭墨曾见于劳氏后人,后苦苦追寻不复再见。另其所藏康熙套墨若王丽文松滋十友、吴天章价重鸡林芙蓉镜锈等,均有缘归藏痴墨琴舍。”
先生于1938年4月著有《篆刻学类要》(之前误以为 40年代著)。辑前人各家言论,分为学古、体裁、摹篆、章法、刀法、神韵、通论、边款、拓印九章罗列之。其中刀法、边款两章有先生详细分析、论述。而拓印一章则几乎全为先生的专文论述了。这次和劳志彬先生相遇,还见到劳先生制印的印谱,此又是一个很大的收获。这印谱若能公诸世人,当也是一件功德无量之好事,敬希来日。
现在看到的先生的法书,主要是楷书、行书、草书,极少篆书、隶书。劳先生隶书除前述扇面之外,又找到一副对联。对联为集西狭颂字,似不及扇面精彩。篆书则只见到临写金文在一个扇面上。
二兄珏良有一部日本木刻的册页,上面印的是类似图案的版画。这本册页纸质甚好,绵软厚实,其背面空白恰好可以写字,又成一部册页。珏良拿了这本册页给劳先生,请他高兴时随意写些字在上面。哪知老先生一试,这纸非常容易上墨,写起来很舒服。一高兴,老先生一口气把一整册二十五开全写满了,全部是临写古人法书。末后先生纵论历代书法,其辞曰:
宋人书承晋唐之后,体法大备,变化万端,虽无意工书者,亦能涉笔成趣,每多佳观。元明以降,过求工整,或强作放佚,徒失鄙野,古意漓矣。顷试临晋、隋、唐、宋、元、明六代三十二种书,都无是处。聊识所见,质诸合仲世兄方家,以为如何。
乙酉(一九四五年)暮春 劳笃文
先生此处话虽不多,却综论晋唐以来六代的书法艺术。把此段和前面临习《千字文》的识语合而观之,可以窥见先生对历代书法的体会和认识的深邃。先生先是深入研究了古人用笔的门径,掌握了古人用笔之法,再综观其书法艺术,得出上面的看法。妙在这本册子中,先生一一临习了古人的笔迹,也就是不但观察了古人的书法艺术,还用手摸了摸。这对古人的艺术,就更是了然于心了。
作者:周景良(作者为中国科学院地质与地球物理研究所研究员)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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