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全抖音/小红书都在复盘《河边的错误》真相”这种热闹,忍不住为今天公映的《白塔之光》捏把汗。要是发生全网大讨论“20岁的姑娘和40岁的大叔之间存在爱情吗”,那可真是对《白塔之光》莫大的误会。
今年春天,《白塔之光》结束在柏林影展主竞赛单元的放映,导演张律谈起他为什么拍了这样一双男女:“他们之间的感情不一定是爱情。有暧昧,但也不是爱情里的暧昧。他们的暧昧,是人与人之间陷入不清晰的关系。他们互相吸引,是同一种质感的人。他们是落在队伍后面的人。这样说也许不对,可是,落伍的人是美的。生活是复杂的,人的情感也是,我不知道怎样把它们简单化。”这样看起来,张律和他镜头凝视下的人物一起,都是跟不上队伍的人。喧嚣的大多数何其在意斩钉截铁的结论,试图在虚构中找到非黑即白的情感和生活,这恰恰是张律拒绝的。他一次次在电影里流连于无法被确定的边界,在充满不确定性的空间里,不能确定心性的人们产生了不明确的关系。
北京西城,一个40岁的专栏作者因为工作,认识了20出头的摄影师姑娘,两人各怀心事,彼此试探。他们日复一日地漫游在北京的老城区,相互吐露了内心隐藏至深的秘密,但也不能建立更亲密的关系,他们在自己和对方的生活中都是随波逐流的过客。像张律从前的很多作品,《白塔之光》里没有明确的情节,导演相信,人物不可能被明确地塑造,因为莫可名状的情感、不可捉摸的记忆、稍纵即逝的情绪,这些远远比三言两语概括的情节重要得多。他反复说,电影不会生产出新的故事,至多是对人的幽微的生存状态有所发现。《白塔之光》的一对主角摇摇晃晃地走街串巷,迷人的是他们行动的节奏,是日常烟火气息的生活节奏。正如他强调的,电影关心时间留在空间里的痕迹,关心人在空间里流露的情感,要把这件事做成。否则,“功夫用在情感外,镜头拍到眼花缭乱,电影就是不对。”
张律所有的电影都是从空间开始的,他屡屡用电影拍摄地/故事发生地的地名作片名,诸如《图们江》《重庆》《庆州》《福冈》,《漫长的告白》最初的片名是《柳川》,是电影里那座日本小城的名字。《白塔之光》的“白塔”,也是北京旧城区的一处地标。城西阜成门内妙应寺的灵通万寿宝塔,因通体白色,俗称“白塔”,是北京作为元大都时为数不多留存完整的旧迹。这是北京最早的藏传佛教佛塔,由忽必烈选址,尼泊尔工艺家带着众多蒙古匠人修建的。它的建造背景、宗教属性和今日所处的地理空间,形成杂交的混沌。张律注意到,阜成门内大街以南是北京当下最为高冷奢华的金融街,而马路以北,白塔周围的区域是北京为数不多没什么变化的区域,时间似乎在这片灰色的胡同里停滞。
不被改变的空间和确凿无疑的记忆是存在的么?《白塔之光》是对这个问题的质询,男女主角在自我内心的浪游中找不到他们渴望的方向。历经朝代更迭,白塔始终突兀地伫立在这片城区,而蒙古人走了,他们的后代回来,成了梦里不知身是客的北漂。胡同里乡音不再,日式、法式小酒馆里方言嘈杂,漂泊的人们把他乡当故乡。大都会里三教九流,多元混杂,红酒和咖啡让卤煮被边缘化到即将消失。小巷深处的家常菜小馆子里,姑娘喝到酩酊,红着眼问对面心事重重的男人:你知道什么是孤儿吗?
他们都是失去家园的人。女孩是字面意义的孤儿,离开北戴河的孤儿院,被一对广东夫妇收养,熟练地说着粤语的她寻寻觅觅,找不到自己的来处。男人是象征层面的孤儿,因为父亲早年身陷一桩莫须有的案件,在刑满释放后自我放逐,幽居在僻静的小城。他们泥足深陷在记忆里,他们的记忆是一片模糊的雾霾,那些能给他们带来依靠感的确定的“真相”,何曾存在过,又能往何处寻?相信能够被拼凑出来的“完整的真实和现实”,这或许是徒劳且虚妄的,生活中的个体只能在混沌中找到一些情感的线索。
在张律的电影里,出现过国境线上的孤儿,出现过离乡背井的文化孤儿,现在,在《白塔之光》里,20岁的文慧,40岁的谷文通和70岁的老谷,他们是留在本乡本土的离散者。他时常谦虚地说,“我没有才艺,只是足够诚实,所以拍出了这样的空间,这样的内容。我只是诚实地对待了我感知到的空间、时间和人。”但这份对人的处境的诚实,比才艺更动人,这是张律的电影之光。
作者:柳青
编辑: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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