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为何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我在牛棚里住了一年,看完了康德的三大批判;哲学是我青春里最靓丽的部分。
文汇报:您多次提到,看王安忆的小说《69届初中生》很亲切,因为1970年,你们同去了安徽插队,不过您是去了当时被称为“安徽的西伯利亚”的阜阳专区太和县,那里特别穷困。那段近7年的经历给您留下了怎样的影响?
张汝伦:首先让我了解了真实的中国,至少是一部分,和我在城里的印象不一样,那里老百姓的生活真的是“猪狗不如”;其次当然是锻炼了我的意志。现在的家长都要培养孩子,其实,知情意三者中,情意远重要于知,意多半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中培育出来的,古人说,“不如意事常八九”,在农村,除了讨饭没干过外,我们都经历了,所以,那代人,不仅仅是我,熬过来的就是成功的,放弃的就失败了。但是,我们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戏剧性场面,既没有坐牢,也没有结识贵人,就是日复一日枯燥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往往日常生活,平凡的生活最熬人。
文汇报:你儿子曾不理解地问你,为何住在牛棚里还要读黑格尔的《小逻辑》,你说,就是没有高考,你也会学哲学,那是怎样的经历?
张汝伦:那一年下了我从没见过的大雨,超过100多毫米,淮北平原是一马平川,水慢慢地一寸寸从河里涨起来,我们跟着老乡朝6、7里外的大堤蹚水前行,回望时,田地和村庄连成一片,地标建筑没有了,泥糊的房子都塌了,水退后,给牲口盖房子是第一位,因为那是生产资料,我们知识青年要想有个遮风挡雨处,就和牛住在一起,就这样,我住了近一年,在那里,我看了康德的三大批判,黑格尔的大逻辑小逻辑,等等。那个年代读书肯定是没有用的,也曾有人让我学个瓦工等手艺活可以养活自己,我没有,我还是看书。我儿子是用现代人的思维问,为什么要看无用的东西,就像现在学生不学无用的东西。因此,哲学是除了日常生活外,陪伴我青春的一部分,我就是做农民,也会去看它,哲学是给做梦人看的,给理想主义者看的。
文汇报:你是怎么挑到这些哲学书的呢?
张汝伦:那时没什么书,有啥书就看啥书,我们都是看手抄本的,《英华大辞典》、《英语课本》、《战争与和平》都有手抄本。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虽然生存都无法解决,但茫茫人海中,就会结实一些书友。我们插队青年不像兵团纪律严,我们可以随时回上海交朋友借书。有一次,和汪丁丁在浙江大学做讲座,他说,他借到了黑格尔的《历史哲学》,那本书有四五百页,可是只给一个晚上,因为有很多人在后面排队。汪丁丁家里条件好,有录音机,就读了一整夜。说起来,真是“可歌可泣”。那时看到了很多黄皮书和灰皮书。
文汇报:什么是白皮书,灰皮书?
张汝伦:白皮书就是文革前给高干看的“反动书”,西方历史、政治理论,对苏共的批判,封面只有书名,里面写着“内部批判使用,不得外传”,我后来知道南京东路新华书店有个小房间,开了内部介绍信就可以看到这种书。1972年,《参考消息》刊登北京可以卖西方古典政治书籍了,我年三十就冲去排队,1960年代商务印书馆的那套汉译世界名著,康德、卢梭、洛克的,至今还保存着。那时,上图和区图书馆可以看文革前的书,但需要工作证,我们知识青年是贱民,经常被常问是否有工作证,最后被屈辱地赶出去,那情景就像纳粹在冷冰冰地查身份。
#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不明白大家为何总去关注一个人表面的东西;我就是一个认真的人,讲课不错的老师。
文汇报:您是个有个性的人,哲学系学生形容讲课风格时有个对联“张怒俞不惊,吴儒王半仙。”张就是您了;1980年代末,您发表了系列尼采的研究文章,此后就有人称您“复旦的尼采”;研究生时有人说您狂,2012年《南方人物周刊》中您的采访稿就是以《张汝伦:狂者的世界》。您怎么评价您自己呢?
张汝伦:这些都不重要,社会看人怎么都不去关注他最值得关注的地方。怎么没看到我理想主义的一面,很天真的一面?哲学需要天真,涉及到真理的追求,能不愤怒吗?亚里斯多德说:只有傻瓜才会在该愤怒时不愤怒。我是傻瓜还是愤怒呢。有个18、19岁的女孩上了我一节课后和我说,张老师,大家都说你是复旦的尼采,我今天就是来看复旦的尼采的,下节课,我就不来了。大学怎么就变成斗兽场和嘉年华了呢?我真的不需要那种被女生尖叫的虚荣。
文汇报:那您怎么评价自己?
张汝伦:我就是个认真的人,很不错的老师。
文汇报:怎么说呢?
张汝伦:我将来很愿意拿我的笔记出来展览,每一门课都不少于10万字。即便是再上一遍,也是这样,我在不断从学生的作业中做调整,也有我新的认识,所以,有几个学生连续两年来听同一门课。我自己告诉自己:这门课,我尽力了。我在德国留学时。两件事情对我影响很深,一个教授能开十几门课,但是没有重复;有的学生不上完老师的这门课就不毕业。这是我想做到的。中美大学校长研讨会上连续几年的信息都是说,本科生差距不大,研究生有距离,国外学者备课本就是一本书,我们这里凤毛麟角。我现在的课已经开放给全市了,那些在投资银行的成年人倒是非常执着,每周都来;有个孕妇也从莘庄赶来,我倒很不好意思。钱穆在他的回忆录中曾说,当年他在北大教书,教授太太们赶来听他的历史课,搞得爆棚。比比前人,我们现在的精神世界,只能长叹一声了。
文汇报:社会上的人都这么爱哲学,您不应该叹气。
张汝伦:是啊,社会在进步,可是复旦大学里的学子应该多些这样的追求。
#能兼做狐狸型和刺猬型学者吗?
我现在就是研究生的心态,觉得很多东西还不了解;学贯中西总可以作为理想去追求。
文汇报:您曾留学德国,又去其他国家短期留学或访学,你做西哲就开了很多的课,从尼采、海德格尔、伽达默尔、汉伦·阿伦特,都有涉猎,近几年,又转向中国哲学,也开了《论语》《中庸》等课,这是什么原因?
张汝伦:我读研究生是1981年,是西风最盛时,中国哲学相对边缘化。严复在天演论中引用赫胥黎的话说,“只有学好一门语言,才能学好另一门语言。”,但心里一直就想要做好中哲这个传统,作为中国人是必须的,正巧,系里希望我能去做中哲,满足了我的愿望。我很欣赏王国维先生所说的,学问无古今中西,一定要打通。把这个作为理想来追求总可以吧,我就想做个古今中西都有知晓的人,我希望我的研究生就要有志气这样去做,在自己的专业被人承认的基础上,不分中西古今。
文汇报:西方曾把后工业化时代的学者分为狐狸型和刺猬型,后者专攻一门,前者涉猎多门,您觉得您自己是在复合这两种功能吗?
张汝伦:作为一名中国学者,要有理想,代表中国文化去和外国人沟通。这就需要学贯中西,有些方面要知道得比他们更多。曾有美国学者问我,看过《了不起的盖茨比》吗?我说看过小说,就聊得很欢。现在连德国人都不太看《浮士德》了,我们对自己、对国外都了解得不够。
文汇报:是否可以理解,有潜在的复兴民族文化而去对话的责任?
张汝伦:年轻是会说复兴,现在就是想做个有质量、有修养的中国学者。去年我去夏威夷大学开《中西方哲学经典文本的解释》研讨会,会议临时改了英语发言,我就用半小时,介绍了中国人如何解释《春秋》文本,不是因为文本模糊,而是同样的意思有不同说法,背后代表着不同的评价。结果那些学者就很感兴趣,说:“这样伟大的传统,我们居然不知道。”他们都问我要英文材料。今年5月份我要去芝加哥大学,和国际学者聊,为何中国本来没有宗教(religion)概念,但是能够按照西方的方式理解宗教。这样的交流能帮助我们彼此加深各自的学问。
文汇报:这对学者要求是否会太高了,没有高度天分的人能做到吗?
张汝伦:怎么不能,我们的用功够吗?有多少学者一周能看书60小时?我亲戚在杜克大学,经常说,那里教授比学生更用功。30岁就当上了正教授,但是还是每天只睡四五小时。大多数外国学者很勤奋。我现在就觉得自己是研究生的心态,永远感觉自己是学生,有很多未知的领域。我每周都打印近十本原著,是看不完全部,但总想看,需要时就能查阅到。
#哲学教授在今天能做什么?#
在很实用的时代,能让一部分人承认和明白哲学的意义,活得更有意义,就很不错了。
文汇报:那您如何评价自己的为学风格呢?
张汝伦:视野比较开阔,兴趣广泛,不能举一反三,能举一反二吧。另外,我也提醒自己不要只做狐狸型学者,有些内容要往深度里想。比如我就在想我们对哲学不感兴趣了,是否是一个哲学命题。天理何在是否是个哲学命题?为何研究哲学的人都认为谈天理不是哲学命题,西方的文化无政府主义,价值相对论对此都有研究。
文汇报:您研究了这么多哲学家,您觉得他们分几类,对世人起着怎样的作用?哲学教授呢?
张汝伦:哲学教授恐怕就是个职业吧。能帮助学生了解哲学史,学会点哲学思维,有时过于专业化了,一大堆废话,很容易成为学术工业中的垃圾。
哲学家就不一样了,人的天性都有好奇心,想要更深入更全面地知道为什么,就要走到哲学层面。大哲学家苦心孤诣把一生都交给哲学,就是告诉你对世界还有另外一种解读。很多人都忙于现实,哲学家就让您看远一点,苏格拉底就说:未经反思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而马克思就告诉你,人类社会是这样的,还可以怎样改变。很多哲学家兼有两种职能,康德究其一生来用他的哲学理论告诉你这个世界应该是怎样的。
文汇报:那您希望作为哲学教授的作用呢?
张汝伦:通过我的工作,有一部分人明白和承认哲学的意义吧,就很不错了。
文汇报:这个时代注定要在物质主义和实用主义停留至少一段时间,作为哲学教授,您是感到幸运还是不幸?
张汝伦:无用乃大用。这不是我能选择的。
文汇报:当不能劝说学生时,您悲观吗?
张汝伦:也有点悲观,但如果一个人能承认很多事情,也谈不上悲观。尼采和弗洛伊德对人的非理性看得如此通透,但他们还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从这点来说就不是完全悲观。
文汇报:您接着还会做什么?
张汝伦:写书。只要我不失去自由,我总是要写书,思考,爱追求是人的天性,现在这个天性被扭曲了,学了哲学后,就会明白世界不应该这样物质,文化生态不该这样恶劣。哲学就是要让人超越常识。
文汇报:所以,您还是试图告诉大家更多,哲学就是您的生活方式了。
文汇报记者 李念
天真 较真 认真
——张汝伦印象记
2月9日,上海下起了难得的大雪,复旦大学光华楼前寥无人迹,寒风中雪花飞舞,我们约了采访张汝伦教授。
张汝伦,我并不很陌生。
1993年,上海学者王晓明等发起“人文精神大讨论”,张汝伦就是发起者之一,当时作为华师大中文系的研究生,我全程参与了记录,见识了40岁的张汝伦指点江山的激情;2010年,文汇报理论部和新媒体发起 “文汇学人”专版研讨, 56岁的张汝伦决绝地说:学术文章就是要长,看不懂的人就不要看。作为发起者,我记下了这句话和他的表情。
“您自己如何评价自己?”
这个问题是在例举了三种外界评论后提出的,15秒的沉默。接着是一声长叹。而之前,几乎每个问题都能让张老师说到“我就是不明白现在的学生为何这么功利,没用的东西都不学……”那时,他的声音就会升到高八度,双眼一瞪,恨不得他来替这些人活过这一生;而当他回忆或描述一件事情时,又极为生动或深情,谈到插队时的安徽大水“一寸寸涨起来”,你眼前仿佛就出现了3D电影的镜头,想来上他的课,就是这样被感染着带进苏格拉底、康德或尼采的气场;而说到国际交流场合时,他总要冒出几句地道的上海话表示荣誉之重要。
在交流了自我评价后,我们的采访也渐渐有些沉重和些许悲壮,因为谈到了哲学之用。
80分钟的采访一直拉到了120分钟。走出光华楼时,天完全黑了,寒气更逼人。我倒走在寒风中,脑子里闪过三个词:天真、较真、认真。
子曰:六十而耳顺,就是能听得进各种意见。张汝伦今年刚入花甲年,可是他并不能从心里“宽容”各种活法,尤其不认同把物质和实用看得过高的一切事物,南方人物周刊记者在听了张汝伦两年的哲学课后,发表了《张汝伦:狂者的世界》,曾这样描写:科学是硬心肠的、技术是冷冰冰的,这世界需要一点人文精神。张汝伦嬉笑怒骂、苦口婆心、翻来覆去讲的,也就是这些。他试图将已被时代抛弃的就词语:理想、道义、崇高、生命的意义……重新植入人心。他反复告诉学生:生命不等于生计,生命的本质是自由。
所以,张汝伦自我评价是个“天真”的人,至今仍恨丑恶的一切,也无谓别人称他是“老愤青”,他说,学哲学就是需要“天真”,才能追梦,这个天真本质上是理想主义者的代言。
正因为骨子里的天真,张汝伦在常人眼里有些较真。对学生,他夸奖复旦学子个个聪明,但更愿考GRE,“一个教室里一百个人,只有5个看过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几乎没人知道雪莱的《伊斯兰起义》,没人看过拜伦的《唐璜》,当然《哈利波特》是看的。”当他感叹校外成人风雨无阻来听他的哲学课时,就觉得复旦的学子不该那么实用主义,“这样,人会变得愚蠢的”;对于同行,他曾感慨:有谁一周能看书60小时?采访那天,他去了复旦的图书馆,几乎没人在那里看书,“连教授都不去图书馆看书了,这个国家还有希望吗?”他的这些理论感动了管理员们,也对看书的人少感到几分忧虑。
较真是对别人的,而认真是对自己的。
从西方哲学转到中国哲学,张汝伦开的课算是多的。有些课总要反复上,可是每次他都要重新备课,在说自己每门备课笔记不会少于十万次时,他强调求的是自己内心的尽力,有学生和张汝伦的夫人说,“师母,张老师中气十足地上3小时课,我们听得筋疲力尽,因为信息量太大了,记不下来。”我翻阅了了北京大学出版的名家通识讲座书系中张汝伦的《现代西方哲学十五讲》,在导论中谈到什么是哲学时,除了例举历史上的几种说法外,张汝伦指出,很多人没有注意哲学的存在性质,继而从存在论角度提出了黑格尔强调的时代性,一直引述到马克思,又上朔到苏格拉底和柏拉图。这几乎是“张氏”风格,他总能从自己储存的知识菜单中,信手拈来地引用各个时代哲学家的言论。受留学德国时教授的影响,他希望自己能开不重复的课程。这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自我要求;说到他数量众多的书时,他笑笑,“不算什么。”在他看来,应出版社要求成册的书并不是他的“嫡生”,他希望有一本时间写得长一点的书。“当学生白发苍苍时,回忆起来说,张汝伦是不断有新的写法的。”
“我就是个认真的人。”张汝伦这样评价自己。为此,他希望在他国学者面前能表现出中国学者的有质量和修养,他希望自己朝着“学贯中西”的目标努力,他希望哲学家提供给世界的另一种解释能让更多的人理解。
这样的认真会累吗?又回到张汝伦的自我评价里,哲学是一种追梦,是理想主义者的事业。张汝伦喃喃道:“尼采和弗洛伊德把人的非理性和欲望一面看得如此通透,但他们还是在说着做着些什么,总是觉得还有意义才这样。”此时,我耳边响起张汝伦给学生上黑格尔的《小逻辑》 前朗读的海德堡大学的开讲词:追求真理的勇气,相信精神的力量,乃是哲学研究的第一条件,人应该尊重自己,并应自视配得上最高尚的东西。
文汇报记者 李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