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亚洲
阿布用坚定的富有沧桑感的语调说出了这句话:“团长,这就是人生啊!”他的感叹顿时引动大巴车里一片笑声。笑声都是诗人发出的,诗人对诗人的感慨总是特有认同感。
阿布是见着一位青春少女不久发出这句感叹的。那时他正与一帮男女诗人沿着海滨公园漫步,然后便如同中了一个霹雳似的再也迈不动步子。
那少女确实漂亮,正婀婀娜娜地沿着公园小路走近。少女个头并不高,但身材匀称而迷人,端庄而精致的五官在秘鲁初夏的阳光下尤显生动,如同初绽的花瓣。那少女走几步就停一停,与她那位并肩而行的女伴说话。话当然是听不懂的,西班牙语,隐约之间只闻得一声声银铃般的语声与笑声。
总之,我要说的是,阿布是中了霹雳了。然后他就大声说出了一句顿时引起众人大笑的话:“如果得到这个女人,我愿意倾家荡产!”
但阿布说话的样子是极为认真的,而且直到那少女的身影袅袅婷婷远去之后,他的目光仍如枪膛一样直着。
我不知道阿布的这句话在他的半生中说过多少次,但我宁愿相信他是第一遍这样说的,因为那位个头中等面容俊俏的少女确实动人。
阿布的“倾家荡产”一词,实在用得凌厉,不留余地。阿布是善于用词的,他不仅诗歌用词刁钻,写小说也同样辞章讲究。譬如他刚发我的一篇小说《离床越来越近》中,叙述语言就很老辣:“捞刀河两片嘴皮翻进翻出,将慕俄格的新家吹得云里雾里,这与阿朵小时候听惯的故事和扯底胯七沟八寨明摆着的相差甚远。人们常说,还债的规矩在放债家,婚姻的规矩在女方家。但是她压根就不相信那个平空缺了两颗门牙,天晴下雨都离不开瓜皮帽的男人真舍得送她念完高中。她压根就不相信普根底那个听说有点憨痴痴的阿央会比一母所生的亲哥哥还要好。”
显然,这位彝族诗人的遣词用句一向是深思熟虑的。他的“倾家荡产”不是闹着玩儿的。当时团里就有位诗人紧张了,立即提醒阿布说,你这是不爱江山爱美人啊?阿布回身,瞪眼说:江山?江山争来干什么,还不就是为这个?阿布斩钉截铁。
其实我们都知道,在阿布的人生规划里是有一片江山的。他已经在他家乡谈妥一个有几千亩面积的山水,他有一张建设一个民族特色文化村的蓝图,甚至已在启动之中。
但是相对于心仪的女人而言,江山毕竟是江山,江山是不生动的。
此后的散步,这位披散着黑发、穿一身彝族服装的少数民族诗人一直有点闷闷不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及至看到一个中年男子与一位大眼少女正面对面情话绵绵时,才陡然长了精神,声称要为这一对秘鲁人拍照。而在那对男女愿意相搂着被人照相时,他又用英语大叫“接吻,接吻”,于是那对男女就应声摆出了热吻的造型。
阿布在照完相后,又端着相机给人家看效果。被拍摄的男女顿时显出了高兴的样子,而阿布仍然有点闷闷不乐,后来对我们说,这女人长得不好看。
这女人果然不怎么好看,眼睛虽大,但唇部外凸,那男人也是,短而粗壮,更不中看。但他们的热吻是扎扎实实的,真切而诚挚。
这份诚挚的爱情显然更加触动阿布。诗人都是敏感的“生物”,对爱情尤为如此,彝族诗人阿布可能更为如此。
然后,又散了一会儿步。然后就上车。车要开往机场。这是逗留秘鲁的最后一天。从利马飞往阿姆斯特丹的荷兰航空公司客机正等着我们,然后再从那里转道飞返北京。
大巴启动离开公园,刚拐过一个弯,便又见着了那对愿意给中国人拍热吻照的男女,阿布通过车窗瞪眼看着这对男女,面无表情。
见一向有说有笑的阿布沉闷如此,团长北塔便打趣说:不想再见着的女人总是见着,想见着的女人总是见不着。
此时阿布就大声地感慨万分地说出了我这篇文章的标题。
大巴车于是一片笑声。窗外的秘鲁山水在持续的笑声中有所颠动。
参加第34届世界诗人大会的这些日子里,中国诗人代表团的笑声似乎就没有停歇过,无论在前期的巴西,还是在后期的秘鲁。但这一回的笑声里,听起来,却有了一点别样的况味。
错过,是人生常态。“求不得”是佛家所言的“八苦”之一。所谓机缘,有可能是在错的地方碰着了对的人,也有可能是在对的地方碰上了错的人。有的人生,能对此启动纠错机制;有的人生,则在不断地加固生活,里子与面子都加以精心粉饰,努力对抗岁月的锈蚀。
或许这就是人生。得意中夹着怅惘,错误中透出精彩。
也可以这样看,人生的错过也是可爱的,甚至是必然的。不然,世间就不可能存在这么千变万化的感情和诗歌。
起码,这一回,彝族诗人阿布就没有倾家荡产,这就值得庆幸。
但是后来发生的情况,我们却对阿布的这份感叹有了新的认识。
因为,不管在利马机场候机的时候,还是在阿姆斯特丹转机的时候,全团总见阿布最后一个赶到候机口。在众人焦急的目光中,他拎着大包小包从明亮豪华的品牌购物区匆匆赶来。
他在利马机场花的是秘鲁索儿,在荷兰机场花的是美元。他的购买力不低。与他特别熟悉的团员透露说,他总是在为他家乡的妻子寻觅一些可心的礼物,不是服饰就是化妆品。他的那两道盯着商品与商品价格牌的锐利而不会拐弯的目光,也如同在异国扫射姑娘。
于是我们就有点惊愕。我们看见了一个家庭观念很重的阿布,一个责任心很强的彝族诗人。
这时候再回味一下阿布的那句感叹,便似乎有了一个更具内涵的理解。
“团长,这就是人生啊!”
阿布履行着他对人生的理解,一路观察着,一路写他的诗,一路中着霹雳,也一路保全着财产,一路为亲人购物,痛并快乐着。
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他的遗憾与痛楚统统是假装的,他的“倾家荡产”之言纯粹是黑色幽默,无非是旅途劳顿,逗我们一个开心。是他小说里的一段。或者,一句打油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