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裁缝,就是把裁缝请进家门做衣裳,这在过去很普遍。一大家子要添置新衣,或有女儿临嫁,置办嫁衣,都要请裁缝上门做生活,短则几天,长则论月。被请的裁缝一般都是经过主人家认可的,活要好,价格要公道。收费不是论件计,而是论天算,所以还要出手快出活多,最好还会精打细算省布料,因为布要凭票买。
在我经历的年代里,一般请裁缝的人家都备有缝纫机,没有的,也要事先借进门。裁缝只带着一只包上门,包里装有竹尺、皮尺、顶针、镊子、划粉线袋、大小缝衣针、大小裁剪刀,外加一把烙铁,后有了电熨斗就把烙铁废了。裁缝三顿都吃在主人家,个别的还要留宿。那时物质供应贫乏,但像裁缝这样手艺人,用心与否关乎主人家身上的体面,所以再省的人家,都不敢怠慢,鱼票肉票省下来要等裁缝来,这样饭桌上才好看。饭好了,也是先请裁缝吃,裁缝用完,主人家大大小小才端碗。裁缝大多也是明事理的谦谦君子,不会因为喜欢吃肉一下子吞掉半碗,也不会因为特爱吃鱼就留下一尾鱼骨。如有五六样菜,更不会只只都动,这规矩也是手艺人的一份教养和自尊。
我母亲是个热衷于让家人打扮的人,时常会从别人手里换点布票来,所以家里请裁缝是常事。怎样才能觅到好裁缝会成为我妈日常生活中重要的念想。为此她会不辞辛苦不怕麻烦四处打探,一有线索,就会寻上去,盯着人家。人怕出名猪怕壮,好裁缝名声一出会被人抢,被抢者还会因此造势扩大粉丝圈,明明有五家人家候着,会说成还有十家等着,粉丝一多,也绝不会完全按照先来后到原则,裁缝会审时度势,适时调整次序,如遇到交情深的老主顾更会让其插档。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人性复苏,人们敢于爱美了,马路上再也不是一色草绿、藏蓝了,人的穿着打扮也日见个性,喜欢标新立异了,手艺出众会翻新花样的裁缝,生意更好了。
记忆中,我家请过的裁缝中,有三位印象最深。一位印师傅,五十出头,脸型身材,一团笑容,活脱一个西哈努克亲王,我们背后也叫他“西哈努克”。此人脾气极好,无论干活、说话、吃饭都慢吞吞,他给弟弟做一件骆驼绒作夹里的派克大衣,弟弟观察几次,见久久不成型,就对妈妈报告“西哈努克磨洋工”,妈妈说,我考察过,知道他慢,他就这脾气,不是存心的,活做得好,让他改衣服他也不嫌烦,慢就慢点,总比快而拆烂污要好。印师傅是在为我同学邻家姐姐做嫁衣时被妈妈打听到观察了两个晚上请来的。
隔年第二次请上门,印师傅身后跟来一个年轻人,说是他儿子,在外面做过的,来帮忙一起做。事先没说,妈有些狐疑有些不悦,但也留下了。谁知这次爸爸的一件呢大衣做好上身,发现两只袖子拧着,于是拆掉重来,还是不行,后来弄明白根本还是裁剪,问题出在年轻人手上。裁剪出了错是很难改的,改动了几次,这件大衣穿上去总是别扭,最后爸爸也不愿穿。一件大衣在那个年代还是很珍贵的,但让人家赔,也许裁缝一个月工钱就没了。妈妈终是厚道,最后没算这笔账,两人的工钱也照付。印师傅接钱时,连说,太多了太多了!妈说印师傅啊,儿子你还要多教教,要超过你才好呀。印师傅频频点头。
第二位,姓陶,四十来岁,人挺高,脸端正,不常笑。手艺不错,式样上还会给主人出主意,干活不快不慢,吃饭时间快到,自动歇手,不像印师傅要三请四邀。做了几天,妈发现,裁剪下来应该留下的一点余料不见了,那时布票宝贵,一点零星碎料也是稀罕的,或可做鞋面、裤衩、假领子等派用场。一次我的一件风衣做好后,留下二尺可做件背心的一块料也找不到了。这让妈不爽,不知怎么开口才不伤脸面。
父亲听说后,吃晚饭时对陶师傅说,你们手艺人走街串巷,经历多,肯定听过不少故事,不知道这个故事陶师傅听说过没有。说是古时候有户官宦人家请裁缝到家做衣裳,到了夜里,主人捧着书踱步吟读,偶然间发现,正在连夜赶制衣裳的裁缝偷偷往自己的袖笼里塞丝绵,于是主人就像吟诗般唱出一句“裁缝袖里有丝绵”,裁缝就接口一句“哪有做官不为钱”,主人又唱一句“十年寒窗多辛苦”,裁缝又补了一句“十指忙碌到天明”……故事讲完了,父亲说,陶师傅啊,你倒说说看,这个裁缝袖里藏丝绵应该不应该呢?到底做人还懂好坏,陶师傅的脸早红了。大约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结账时,妈要付给他最后一天加了两小时班的加班费,他竟摆手不要了。
第三位,姓冯,三十多岁,是我妈在小姐妹家不知许了什么愿,让出几天来的。此人短小精悍,脸相滑稽,说起话来,嘴角一撇,眼睛一斜,你要对他提起旁的裁缝,他的脸即刻满脸不屑,眼睛里全世界裁缝就数他大。也确实是人不可貌相,手艺好,还出手快,踩起缝纫机来像和人赌气,一阵“嘭嘭嘭”不刹车。毛病是脾气臭,手艺人的谦卑恭敬在他身上一点全无,讲起话来动不动顶撞人。你关照一句,他回你:勿要啰嗦,我又不是戆大!你再叮嘱一下,他会呛你:不放心你请别人!所谓恃才傲物,这也可作典型一例。妈背后对我说,算是请了个祖宗,但这个祖宗到底还是本事大,你看他做的蝴蝶盘纽,别人滚条里嵌棉纱线,他放绒线,绒线有弹性,他的盘纽就挺括,这种人我们只好受点小气让让他。
有一天我下班回来,妈告诉我今天总算出了口气,堵了他嘴。这天妈见他裁剪我一件小西装领衬衫,多了一句嘴:我这个女儿,穿衣很疙瘩的,一般人做的都看不上。谁知这祖宗劈头一句:有本事叫她自己做!妈后来就拿出一件我的衬衫给他看,他里外看了一下问:这是哪里的裁缝?我妈就得意洋洋地说,这就是她自己做的呀!我十六七岁时在家闲着,学习裁剪缝纫颇卖力,此中路数通了也能推陈出点新,为自己做又哪里肯马虎。我妈也真会挑东西,这件蛋青色青果领收腰身的衬衫,胸襟两边用同色丝线绣了唐代藻井式图纹的花边,若隐若现,这正是我的代表作。冯大师就问我妈,既然女儿会做,为什么还要请别人?我妈更得意了:哎呀,你不知道,小姑娘后来要学比做裁缝更复杂的东西,她哪里还有工夫做衣裳呢……这次交锋的结果是,冯裁缝不大爱跟妈顶嘴了,见到我也好像客气多了。
几十年后的今天,大多数人早已习惯去店家买成衣了,“用布票”、“请裁缝”也已成了典故。年已望九、身体发福个子变矮的老妈,还是爱美,常常为买不到合适称心的衣裳,也为现在一些店铺裁缝的手艺粗糙而怀念过去的裁缝。我常常陪她一起回忆那些在我家逗留过的裁缝,一个个数过来,妈妈会念叨一句:不知现在他们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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