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
还是去年菊黄蟹肥时节,由吴江美食推进会会长蒋洪兄引荐,拜见了仰慕已久的华永根先生。华先生是餐饮界响当当的老法师,原苏州饮服公司总经理,苏州烹饪协会会长。可以说,目下苏州稍有一点江湖地位的厨师,都是在他手里考取资格证书的,都乐于做他的门生弟子。
其时秋高气爽,我们一行坐在波澜不兴的太湖边上喝茶,华先生看上去比一般人要瘦一些,但谈起苏州旧时美食,马上目光炯炯,口若悬河,尤其是关于美食的陈年旧事经他娓娓道来,顿觉妙趣横生,我掏出笔来欲做笔记,华先生伸手将我的本子合上:你不要记了,以后就到我那里去吃“独一桌”。
“独一桌”?我马上联想到陆文夫小说《美食家》里写到的场面,那个“干瘪老阿飞”孔碧霞偷偷地在自己家里烧私房菜,专门接待那些“没有改造好的”美食家,像朱自治这个老吃货,天天早起吃头汤面,嘴巴算得刁了,但在孔碧霞面前只能算一个俗不可耐的“吃食癞皮”。孔碧霞在家烧菜有规矩,一张八仙桌只能坐八个人,其中一只位子须让出来由她坐。陆文夫写的是小说,莫非在苏州人的现实生活中有此传统?
我当然充满期待,此前由他学生蒋洪兄牵头在吴江办过蚬子宴、塘鳢鱼宴、全蟹宴等,他向我发出邀请,最后都因为忙于俗务而不能成行。
机会来了。一脚跨进新年后,华先生就邀请我们去品尝正宗的老苏州风味。我们在观前街找到了这幢很不起眼的老房子,门口挂着苏州餐饮服务行业协会和苏州烹饪协会两块铜牌,当年华先生退下来后,协会特地为他留了一间办公室,他却要了办公楼旁边一幢很单薄的粉墙黛瓦两层楼房,建起烹饪大师工作室。这里结集了数位身怀绝技的老法师,烧的菜堪为苏州菜的标准味道,不对外接待,食客须由熟人介绍方得进来。无论身价上亿的老板还是路边修自行车的师傅,一视同仁,你若讲得出真知灼见,更受尊敬。也无固定菜谱,厨师视当日食材制定菜单,逢熟吃熟是基本法则,苏州风味是价值所在。
此处底楼设小厨房,二楼作餐厅的客堂空间也有限,只摆得下一张圆台面,正当中挂“过云楼”朱漆底粉金字楷书匾额,两边白墙上挂着四幅水族写意,颇有来楚生风格。《舌尖上的中国》摄制组在拍摄第一季时打电话找到华永根,被他一口拒绝,所以第一季里没有苏州美食现身,观众意见很大。华先生这才知道这个央视是真身,拍第二季时才放心接待,在这里跟摄制组成员开了两次会,一一指点迷津,当然也请他们吃过“独一桌”。
菜单由华先生用小楷书写,没有山珍海味的奢华,却是满满的姑苏情怀。比如葱油萝卜丝,食材来自太湖东山一带,据说那里的萝卜最鲜甜,不空不僵,生拌不仅爽口,还令舌下生津。再比如糟溜鱼片,用的是庙港一带的鳜鱼,味道相当丰富。一般人认为糟溜为鲁菜专擅,其实是老派苏州菜也经常用,而且讲究出锅快,方能保持鱼肉的鲜嫩。华先生略带遗憾地说,倘若清明前再来,请你们吃“糟溜塘片”,那才是不可多得的苏州味道。此菜以菜花遍地黄时的塘鳢鱼为食材,一条“菜花塘鳢鱼”才两三寸样子,只能批两三片肉,满满一盘塘鳢鱼片,要耗用多少条鲜蹦活跳的“虎头鲨”啊!又因为鱼片细巧娇贵,仔细上浆后入温油锅稍滑一下捞起,再将糟油和蒜泥拌成的调味料炒过,之后两者同时下锅,稍微颠翻之后起锅,要求鱼片的软和糯都得有一定程度,比清炒虾仁难得多,所以这道菜很是考验功夫的。
接下来几款家常菜也有意外之喜,比如芦笋炒鱼面筋,鱼面筋是自己做的,厚实而有劲道,又因为加了一把黄酒浸后再蒸透的大只开洋,鲜头十足。再比如韭芽如意,如意就是上海人熟悉的黄豆芽,但上海人一般都是加油豆腐炒的,这里却是加了韭芽和炸脆后再入水化软的猪肉皮,不仅香气更浓,吃口也更丰富,值得回家一试。苏州酱方是很有名的,这块肉看上去跟一般的东坡肉差相仿佛,其实有大不同。据华先生说,取五花肉一块,用海盐腌两天,取出埋入缸内,用石头压住,过夜后取出用温水浸泡,逼出盐分回软,腌过后瘦肉由此硬结不柴,咀嚼时有香味上传。入锅加红曲米烧煮,从大火转中火再转小火,这个过程都有独家法门,殊途而同归,高下立现。最后,致软熟后小心挟出,表皮剞菱形花形便于味道渗透,冷却后待用。临开席前装大海碗入笼屉蒸透,汤汁滗出勾卤,兜头一浇上桌。这块肉上桌后,有好事者将桌子一拍,它就不停地颤抖起来,这一情景就被收进手机储存里。
苏州人吃肉有讲究,春天吃樱桃肉,夏天吃荷叶粉蒸肉,秋天吃扣肉(长豇豆或笋干打底),冬天吃酱方。时序不对,定为客人笑。
松鼠鳜鱼是苏州名菜。小时候看滑稽电影《电影满意不满意》,一位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的女顾客点了这条鱼,还要特地关照5号服务员“鱼要拣大一点噢!”结果上桌后还是嫌小,吵着要退。但真正吃到松鼠鳜鱼,是改革开放后的事了,当时上海讲究一点的婚宴上会隆重登场,所谓“有头有尾”,象征新人从此的幸福生活善始善终。“上海人烧这条松鼠鳜鱼味道总不对,苏州人烧也不见到好。这里才是正宗味道。”华先生毫不客气地说。大家一尝,外脆里嫩,甜酸适度,最关键的是卤汁紧包,不浠不溏。“有时候厨师不会勾卤,弄成一大滩,食客不知其中奥妙,以为卤汁多就是好吃,可以蘸馒头蘸饼吃,大错特错啦!”
接下来一款母油船鸭也印象深刻。此菜是苏锡常传统名菜,号称在一百多年前,太湖游船众多,船家都在船上备酒烧菜,供游客享用。船家将整只鸭子在陶罐中煨制,原汁原汤上桌,深受船客欢迎。因在船上盛行,故称“船鸭”。与此同理,在游船上制作飨客的糕团也叫“船点”。
这道菜涉及的关键词是“母油”,母油是“母子酱油”的简称,母子酱油天然发酵的酿制过程要历经几个月,从夏日开始暴晒,到秋天才能提取,故又有“伏酱秋油”之说,在袁枚的《随园食单》里也被称作“秋油”。鸭子呢,则取土法饲养的太湖麻鸭,而且是公鸭,净膛后全身埋入砂锅,加猪蹄尖、红枣及五花肉一块,再浇母油适量炖四五小时,上桌前浇一勺刚刚熬好的葱油于汤上,吱吱声中,香气满室。
华先生看我们大快朵颐,慈祥地微笑着,很少动筷。然后由母油聊到旧时苏州厨师的葵花宝典,每人上饭店掌勺时,都要带好自己在家里调配好的八种调味料,比如虾油、糟油、虾子酱油等,在烧大菜时如魔法师般淋一淋,浇一浇,菜品境界大开,连跟得最紧的徒弟也不知道其中奥妙。有一次苏州大户开堂会,召集一班厨师来烧菜,管事的关照谁也不许带调味品。但有一个厨师特别聪明,怀里揣了两块干净抹布,进厨房后取一盆水,将抹布里事先渗进的调味汁再一一化开,这个汁水便点石成金,助他一举割了牛耳。
由酱油再谈到一款苏州名菜“红烧甩水”。我忍不住叫起来:“红烧甩水是本帮菜啊!”华先生频频颔首:“此菜本属苏州,传到上海后吃的人多了,就成了本帮菜。上海大城市嘛,影响比苏州大,苏州狠不过上海。苏州评弹在苏锡常唱红不作数,一定要在上海这个大码头唱红,才算响档。本帮菜里有不少名菜都是从苏州传过去的!苏州离不开上海,上海也离不开苏州!”
众人击盏大笑,于是再进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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