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帆
不久之前的报纸披露,有专家倡议部分恢复繁体汉字。人们可以从繁体的汉字之中读出古人造字的匠心,例如“愛”之中包含了“心”,“親人”必须相见,如此等等。繁体汉字的阅读和书写犹如拜谒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我们有机会再次向祖先表示由衷的敬意。
当然,汉字的“繁简之争”由来已久。反驳的声音迅速传来。繁体汉字笔划繁杂,孩童的识字必须耗费巨大的精力,甚至有可能畏难不前。一些人举出了几个典型的例子——先生们,请默写“簫、齊、鸞、齡、靈、叢、釁”这么几个字,感觉如何?
如果允许插嘴凑趣,我愿意追加一个小小的要求:请使用篆书书写。篆书不仅更为接近古代的象形文字,形象直观;而且,篆书的历史更为久远。繁体汉字来自祖先的创造,篆书来自祖先的祖先。不能抱怨这种要求的刁蛮无理,根据相同的逻辑,篆书与繁体汉字无非是五十步与一百步之别罢了。
相信我——提出篆书书写的意图并非制造某种夸张的调侃,而是再现文字史的概貌。篆书构成了文字史的第一个鼎盛期。众所周知,繁体汉字的流通大约中止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事实上,文字史内部另一个更大的转折是篆书退出日常的书写领域——时间大约是汉魏之际。我想指出的是,从篆书开始,或明或暗的汉字简化运动几乎始终活跃于文字史之中。总之,篆书、隶书、楷书以及相继而来的行书和草书无不包含了简化的意图。
我不想纠缠每一个字的简化方案,也不想谈论隶书之后诸种字体性质各异的简化特征,我真正感兴趣的问题是:那些专家为什么未能察觉文字史内部如此明显的演变倾向——为什么未能察觉,恢复繁体汉字恰恰与古人的理念背道而驰?祖先留下的文化遗产究竟是什么?
祖先留下的文化遗产不胜枚举。从四大发明到长城或者大运河,从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到绚烂的唐诗宋词,历史曾经将一笔又一笔享用不尽的财富转交给后人。这些财富的内容如此丰富,以至于许多人常常遗忘了最为重要的一笔——古人的创造精神。
偶尔能听到一种舆论:我们这个民族温柔敦厚,拘谨含蓄,很少显示出蓬勃的创新冲动。这种观点显然不对——一个没有创新冲动的民族怎么可能留下那么多文化遗产?但是,多数人愿意承认另一个特征:我们这个民族崇尚古人,尊重传统,敢于自我作古、独树一帜的人并不太多。对于某些人说来,古人的辉煌业绩时常悄悄地转化为固步自封、墨守成规的牢笼。这时,一个问题愈来愈尖锐:我们要向古人学习什么?
我想更多地提到“古人的创造精神”。相对于依循古制,创新远为艰巨。创新不是单纯地依靠灵感、聪明和想象力,更为重要的是,创新还包含了历史条件的深刻洞察。创新意味着在最为合适的时间和地点实施新的举措。为什么篆书消亡于汉魏之际?历史条件的改变无疑是极为重要的诱因。公务文字交流数量的急剧增加,书写工具的改变,这一切无不迫切地召唤另一种更为便捷的新型字体。这时,文字创新及时地赢得了一个空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之后的汉字简化存在相近的理由:文字交流的规模前所未有,书写工具的日新月异,大众的识字如何更为容易,孩童如何启蒙教育——这时,汉字的简化成为一项疏通瓶颈的文化工程。必须承认,这个文化工程的开启需要胆魄和非凡的勇气。当然,这个文化工程已经为中国古籍的研习或者书法艺术保留了繁体汉字的特殊区域,但是,许多人仍然感到了不适,似乎是某种熟悉的感觉遭到了破坏。我们稍作计算即可明白:现今每天文字交流的巨大数量;如果每一个字的平均耗时增加0.1秒,整个社会必须增添多少成本。尽管如此,对于许多人说来,一个小小的不适已经足够瓦解创新的冲动。
我们要向古人学习什么?至少可以从文字史的演变察觉,古人曾经与他们所处的时代积极互动。如果想到的仅仅是恢复繁体汉字而没有意识到这些汉字的来龙去脉,没有意识到隐藏于隶书、楷书、行书、草书背后不懈的创造精神,那么,这种做法业已迹近于买椟还珠了。
许多人已经熟悉了李鸿章的形容:现代社会的降临乃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从政治、经济到文化、科技,这个世界的变化速度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各种剧烈的震荡纷至沓来。这时,古人的现成经验显然不够用了。期求数百年乃至上千年以前的古人完整地解答当前遭遇的问题,只能证明我们的平庸和懈怠。古人的业绩属于过去,古人给予我们的最大馈赠毋宁是:如何创造自己的时代。无论是争辩汉字的繁简还是别的主题,“古人的创造精神”必须成为我们关注的首要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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