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与唐云先生
唐云收藏的提梁壶
王琪森
红梅报春之际,参加上海美协海墨画会迎春茶话会,遇海派书画名家唐云先生的公子唐逸览,话及当年在八壶精舍内听云老说壶论艺,那真是一种令人缅怀的大师风范。
八壶精舍是云老的画斋之名,以壶名斋,可见云老的恋壶情结。而在壶前冠以量词“八”,那是因云老藏有中国紫砂壶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陈曼生的八把紫砂精品茗壶,故以“八壶精舍”题之。
嘉庆、道光年间的陈曼生,当时紫砂界的领军人物,是著名的“西泠八家”之一,精于书画金石诗文。他在溧阳任知县时,公余常赴宜兴研制紫砂,设计新样,以“曼生十八式”名扬壶苑,并由宜兴的紫砂高手杨彭年依样制壶,他本人书铭镌刻,世称“陈杨合璧”,在当时就极受文人雅士喜爱,一壶难求。而云老似乎与曼生有前世今生之缘,一下子就拥有八把,且是曼生壶精品中的精品,从而书写了紫砂收藏的传奇。
“曼生壶妙,虎跑泉好,龙井茶香。”这是当年到八壶精舍拜望云老的美好记忆。云老端坐在画案后的太师椅上,手拿那把匏瓜曼生壶,用一口纯正的杭州官话热情地招呼道:“吃茶,吃茶。”云老的泡茶之水是学生从虎跑泉取来的,一桶桶地放在楼梯边,茶叶则是梅家坞上好的龙井。当时我还年轻,觉得好玩。现在想想,这真是十分难得而珍贵的人文享受与精神陶冶。云老身后的墙壁上,挂着弘一法师用那种超然稚拙的笔墨所写的对联:“欲为诸法本,心如工画师。”其中佛意与禅境,似乎正是云老的精神写照。
云老是颇有名士风度与诗人气质的,他为人真诚坦然,是个十足的性情中人。我见他用那把匏瓜曼生壶泡茶,就有些担心地讲:“唐先生,你真用曼生壶泡茶啊!”云老听后挺潇洒大气地答道:“是啊。古玩、古玩,就是要玩的嘛。”好一个“古玩就是玩的”,这可是一种收藏的大自在。于是,我们从明代嘉靖、隆庆年间的时朋、时大彬父子说到清代康熙、雍正年间的“紫砂才子”陈鸣远,再论到集大成的“紫砂巨擘”陈曼生,云老来兴致了,他俯身从橱中取出收藏的曼生壶,一溜地放在画案上,他把“看”说成杭州话“开”,“你开开,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气派。”我见机问道:“云老,请教一下曼生壶有什么特点?”
云老的目光从眼镜片后射出,“你算是考考我?”他开玩笑地讲。随即喝了一口茶,款款说道:“曼生壶首先是壶型款式上的典雅、大气、别致,有书卷气。”“曼生十八式”玩的就是式样。曼生壶大都是光货素器,以简为上,以朴为宗。这可是一种大手笔,大境界。因此,曼生壶的壶式虽有合欢、石瓢、横云、石铫、井栏、却月、方山、复斗、箬笠、匏壶、葫芦、柱础、四方、传炉、觚棱、扁圆等,却不事雕琢繁复,而显典雅朴茂、清逸隽秀、格古韵新。朴素率真的壶式,骨子里却有一种难以企及的雍容高迈,有一股郁勃的文人气,达到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审美层面。可谓是大象无形而境生象外,大朴不雕而返璞归真。如曼生箬笠壶,壶式似箬笠,线条圆浑流畅,造型生动婉约,以圆身、圆肩、圆钮、圆把、圆弧嘴五圆相加,一气呵成,和谐柔美。曼生石瓢提梁壶亦独具匠心。石瓢壶是传统的文人壶造型,器形看似简单,但却极具难度,其坡形壶身的弧度要形瘦实丰。曼生石瓢不仅达到了炉火纯青之境,而且在传统壶式上加上提梁,不仅扩展了壶形的视觉空间,而且使壶身凸显了结构张力与造型美感。
曼生壶的壶铭具有经典性的价值与启迪性的意义。那天,云老一边摩挲着那把箬笠壶,一边玩味着壶腹上的铭文,深有感触地讲:“曼生壶最有意思、最有味道的,就是他题写的壶铭。”尽管壶铭以“四切”,即切壶、切茗、切理、切情为贵,但要达到这“四切”之境,却极不容易,而曼生壶铭代表了历代题壶铭者的最高成就,他的壶铭不仅有诗情哲理,更有独特的禅机佛意。为此,民国时期的李景康、张虹在《阳羡砂壶图考》中评曰:“题铭,切壶、切茗。陈曼生制铭,多能切壶、切茗,兼切壶形,尤为独到。”如箬笠壶铭谓:“笠荫暍,茶去渴,是一是二,我佛无说。”意为笠荫可避暑,喝茶可去渴,是一是二,全凭内心体验,佛则无说,诠释了境由心造之禅韵。又如井栏壶铭曰:“汲井匪深,吉瓶匪小,式饮庶几,永以为好。”匪同非,即井不在深,瓶不在小,只要可用,就是永远好的。传递了一种不求形式、随遇而安的超然淡泊之情。这样的壶铭,言简意赅,意味隽永,令人味之无极。也许是深受曼生壶铭的影响,云老自己也是当代制壶铭的一等高手,如他在一把壶上题铭:“欲乞东陵种,何人忆故侯。凭君范一个,拓我小窗幽。”可谓是与壶合一,心有灵犀。
曼生壶泥,都为极品,云老对此颇为感佩地讲:“曼生壶泥把把精到,色泽纯正,质感滋润,如人之肌肤。”为此,他常喜欢拿把曼生壶在手中慢慢地摩挲,以感受那种氤氲中的润泽,似乎带有生命温度的肌理效果。曼生壶泥主要以朱泥、紫泥为主,另外还有榴皮、梨皮等。选泥、配泥、用泥上都匠心独具,严格挑选,因而曼生壶泥光泽内蕴,质地精细,端庄雍容,有一种高古华贵之气。唯其如此,曼生壶泥不仅有视觉美感,而且亦有触觉享受,用手摩挲,倍感温婉。
云老对曼生印款也是极为推崇的,他说:“曼生壶款印刻得很精当,他自己是个大篆刻家,而且用得也很严谨。”曼生壶印常用的有钤在壶底的“阿曼陀室”、“桑连理馆”等,钤在壶盖内的有小印“曼生”、“曼公”等。陈曼生篆刻取法秦汉,师承小松,用刀清健爽捷,苍劲凝重;篆法简约雅逸,峻丽畅达;章法则疏密有致,呼应和谐。因而钤在壶上金石气息酣畅,印面效果生动妥帖,颇有立体,是为极品。另外,云老对陈曼生壶铭的书法也极为赞赏,认为曼生的楷书壶铭直追晋唐,清秀朴茂,书卷气浓郁,隶书壶铭则亦篆亦隶,古朴隽逸。
云老曾对我说,古代茶人有三约与三境。三约为:其一,新茶甘泉,好壶佳器。其二,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其三,三五知己,雅集小聚。三境即是:一人品茶得神,二人品茶得趣,三人品茶得味。云老一生喜交朋友,他常常是以茶会朋,以壶聚友,形成海上艺苑一道独特的风景。云老曾说:“人生之欢,莫过于结交。人生之苦,莫过于失友。”他坦言自己一生都离不开朋友,否则不光画不出好画,连自己生命也要枯萎的。因此,云老的曼生壶对朋友、学生是开放的。云老的入室弟子许四海兄就说过,老师当时不仅让他在八壶精舍欣赏曼生壶,而且还让他把合欢壶带回家临摹。唯其如此,云老归道山后,家人秉承其遗志,将价值连城的八把曼生壶捐给了西湖畔的唐云艺术馆,使那八把历经沧桑的曼生壶,与西子湖、西泠桥、梅家坞相伴为邻。壶中日月,是以永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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