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
朋友说,咱们凑点钱,上石榴河林场买一挂小火车玩。
石榴河林场已解体,小火车和轨道都在,但长锈了。这里的小火车谁愿开谁开,没人管。集资的钱用在买开小火车的燃料和火车轨道的维护上。
大伙说行,请回来林场开小火车的司机,把搬道岔的工人也请回来,给他们开工资,拉咱们玩。大伙说行。还说,咱们不搞旅游,就自己坐小火车玩,采蘑菇、下河游泳。行,大伙说。这个计划如果实现了,有人说,咱们就是中国实行铁路私有化的第一批人了。哈哈,吹呗。我的这帮朋友是被时代飞速旋转的传送带甩下来的人,年纪大了,什么事都跟不上趟了,适合去荒无人烟的山区坐小火车玩。
我也入股私有火车的财务计划。那批幼稚地坐在小火车里东张西望的人群里有我的身影。其实,筹集钱不光用于小火车燃料和员工薪酬,他们还想住在这里,要修缮房屋和拉电,得花不少钱。但这是个好计划。
我去过石榴河林场,也坐过林场的小火车。那地方好哇!白桦林一墩一墩地长在山脚下,像打算搭顺路车又不好意思张口的乡下女人。白桦林脚下是一条小河,河里鹅卵石密集排列,水流日夜哗哗响。山上有庄严的落叶松。落叶松越长越肃穆,每一棵都如华表。走进树阴下面好像走进暗夜,脚踩在经年积累的松针上绵无声息,像在床上走过。这条小河并不是石榴河,像这样的小河,林场里有七八条。石榴河在山的北面,河面开阔,原来是运送木材的水上通道。
野花长在山的南坡上。从农历五月开始,黄的、白的、红的野花轮流登场。有时候,它们也混在一起开。天晴朗,南坡好像藏人晒的巨大的佛像唐卡,上面的鲜花五颜六色。鲜花们好像比赛从山顶往山下跑,突然间站住了脚,否则山下会堆起一个花朵的堤坝。
小火车的铁轨铺在白桦林和小河之间。小轨道很窄,伪满洲国时期铺设。火车里的坐椅面对面。我想像我们这些知青战友坐在里面,都老了,但尽量不去看对方脸上的皱纹。如果使劲回忆,还是能想出对方年轻时的样子。这样的回忆里包括当年穿的衣服,用过的铁锹。我们坐在小火车里干嘛?我们不伐木、也不打猎。我们坐它因为是它的新主人。小火车从场部开到伐木点有三四公里,一路上,铁路两边不光有桦树林,还有瀑布。从高崖垂下的水帘的雾气隐隐约约有彩虹的轮廓。瀑布下面的潭水墨绿,里面游动比潭水更黑的鱼脊。小火车还路过一处岩画地带。鸡蛋壳色的岩石上有赭石颜料画的鹿、牛和拙稚的人形。樟子松环列在岩画下面,好像古代就是这么安排的,肃穆而宁静。
我们到这里来做什么呢?一下子说不上来,姑且说来坐小火车吧。那么,是天天坐小火车吗?人们如果不上工不下工,天天坐小火车好像也受不了。我想像这些小火车的股东们身穿运动服,用手机拍照,不停照,互相比较,发到社交网络上。然后干什么呢?还是拍照。像我们这一代人,其实不知道什么是生活。我们的本领是会挨饿、会下乡当知识青年、会干农业活、会复习考电大夜大函大、也会生儿育女,但不知道什么是生活。生活是受苦么?如果不是受苦我们就一无所知,或者说我们并不理解别人正过的生活。所以,我们想往乡下跑,往荒无人烟的地方跑。这些人临近退休,对之后的生活茫然无措。我们这一代人没学过品茶、吟诗、临帖,没学过数学、物理学、更没学过震撼人心的天文学与生物学。从“文革”开始,我们就赤着脚追随时代的洪流奔跑。洪流没停止,但我们跑不动了,同时不知道以后干什么。罗素说“人无法面对大量的无意义的时光”,这话像机关枪把我们都扫倒了。
我想像我们坐在小火车里,举着手机拍照,如儿童一样幼稚。我们说“太开心了!”互相勉励。暮云四合,太阳庄重地隐于黑黝黝的丛林之后,我们不懂得大自然的语言此时在说些什么。这些人看到荒地会手痒,他们一定会在这里刨坑种菜、种庄稼、填充虚无。蔬菜的小苗长出来才会让他们咧嘴笑。夜晚,他们坐在草地上唱知青时期的歌曲——《娘的眼泪似水淌》、《我爱这蓝色的海洋》,想借着星光,蛙鸣和风声回到当知识青年的时光。天一亮,这些人穿戴整齐,坐上了小火车。家庭和单位的职责已远离他们,他们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坐着小火车来回走,唱歌、采蘑菇晒干送给城里的人。他们饱经磨难的脸上努力挤出笑容,他们会说,太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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