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融
以袁中郎、屠隆、董其昌、陈继儒、钟惺、张岱、文震亨、钱谦益为代表的晚明文人生活,以其闲适、精致、风雅,在今天的文化人中广受艳羡,被认为是有文化、有诗意、有品位的表征,是传统文脉的标志,足以反拨我们的浮躁和焦虑、平庸和粗俗而拯救“天之将丧斯文”。
这些人物,或在朝,或在野,或为公卿,或为布衣,但无不超尘脱俗,“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张岱《自为墓志铭》),浅斟低唱、风月无边,于热闹场中辟出了宁静淡泊的高致,诗则性灵,文则小品,如此则为人生“真乐”,如彼则为天下“败兴”(袁中郎《与龚惟长先生》、《与吴敦之》)。两片茶叶的沉浮,一块青苔的养成,也可以投入细致入微的讲究,在慢生活的悠长韵味中感悟生命与自然的真谛。遂使最普通平常的衣食住行、起居作息、男女大欲,也被赋予了文化的内涵,迥异于俗人。最为典型的,则当推从来被看作皮肉生意、声色交易的狎妓,竟然也成了诗文应酬、书画交流的风雅韵事。一大批工诗文、精书法、擅丹青的名妓的涌现,成了当时文坛、书林、画苑的靓丽风景。文化对于日常生活的改造,力量之大,有如此者!相形之下,我们今天的生活压力山大,难以解脱,论推其罪魁祸首,不在工作的负重,也不在社会的节奏,而正在我们失去了文化,失去了天真,不懂得“诗意地生活”啊!
我一点不否认晚明文人生活的闲雅具有很高的品位。但把这种生活从当时的社会背景中抽离出来,孤立地加以欣赏,并标举为传统文脉所系,我实不敢苟同。
当时的社会背景是什么呢?就是朝野动荡、内外忧患,魏氏阉党的把持朝政,农民反抗的此起彼伏,关外后金的大兵压境,民生国事的水深火热,江山社稷的岌岌可危,“山雨欲来风满楼”!在这样的形势下,晚明的文人们尘垢尧舜、秕糠夷齐、诽谤周孔,公然宣称“破国亡家不与焉”(袁中郎《与吴敦之》),而沉湎于超旷虚灵地穷极人欲之乐,物喜则“清梦甚惬”(张岱《西湖七月半》),己悲则“所可恨者……岳坟无十里朱楼”(袁中郎《与吴敦之》),要把民族正气所钟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变身为“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轻歌曼舞、灯红酒绿!这样的生活,固然风雅之至矣,但相比于前贤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志道弘毅、任重道远,传统的文脉,究竟应该以此为标志呢,还是以彼为标志呢?
史称文章三变,唐则韩愈,宋则苏轼,明则袁中郎。韩苏一脉相承,圭臬了唐宋的散文,袁则别张异军,领袖了明清的小品。所谓“文章为风气所关”,从韩苏的散文,我们可以概见唐宋文人的生活态度,如韩愈《进学解》自述平居的生活:“月费俸钱,岁靡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与一般官员无异,而其文则涵蕴了人生必须紧守的“原道”大义。袁中郎的生活当然要比韩愈风雅十倍,而其文则直抒了人生应该放纵的性灵情趣——记得鲁迅先生曾经说过:所谓“小品文”,就是没有道理或只有小道理的美文。则反拨我们今天生活的缺少文化,绝不能仅止于艳羡晚明文人生活的闲雅,而更需要以唐宋的士人生活为范型。“不是云台兴帝业,桐江何用一丝风?”迷失了这一范型,闲雅很可能沦为如梁启超评晚明学术所说的“上流无用,下流无耻”,亦即文化腐败。一旦“把个人道德社会道德一切藩篱都冲破了”,“何补于国?何益于家?何关于政事?何救于民生?……学术蛊坏,世道偏颇,而夷狄寇盗之祸亦相挺而起。”(费燕峰《弘道书》卷中)一晚明文人也,任公痛心疾首如此,我们却艳羡钦慕如彼!吾谁与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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