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祥
若说如何消暑,我觉得莫如安静读书。读到一段写“蜘蛛的迁飞”的文字,是苏俄大家康·巴乌斯托夫斯基短篇小说《黄光》中的一段风景描写:
我们从普罗瓦尔河上回来,天已擦黑了。夕阳落到了奥卡河口的对面。在我们和夕阳之间,横着一条暗淡的光带。这是夕阳的余晖在密密地覆盖着草地的秋日蛛网上的回光返照。
白天蛛网在空中飘舞,在没有收割掉的草里纠缠着。蛛网粘在船桨上,粘在脸上,粘在钓具上,粘在牛角上。它从普罗瓦尔河的这岸牵到那岸。用它那轻柔而有黏性的蛛丝慢慢地覆盖着河面。早晨则有露珠在蛛网上滴落。太阳升起来了。粘满蛛网、挂满露珠的柳树站在阳光下,令人想起童话中那些从遥远的异国移植到我们土地上的奇树。
每一面蛛网上都坐着一个小蜘蛛。风带着它在空中飘荡的时候,也正是它织网的时候。凭借自己的网,在风的吹送下,它一飘就是几百公里。这就是蜘蛛的迁徙,它极像候鸟秋季的迁飞。但是,直到现在,谁也不知道蜘蛛为什么每年秋天都要迁飞,一路以自己的薄如蝉翼的蛛网覆盖大地。
回到家里,我洗掉脸上的蛛丝,生旺了炉子。
(《在俄罗斯内地》,盛海耕译,大众文艺出版社,2006版,21页)
年轻时读外国小说,遇到大段的写景,常常跳过去。后来发现,不但长篇如屠格涅夫《猎人日记》(后来译作《猎人笔记》)不可这样读,短篇如巴乌斯托夫斯基的作品,尤其不可这样读。像这一段,写的是俄罗斯中部平原,河上,草地上,柳树上,船桨上,在风中日下光影的变换,历历如绘,而且在这一切之间,居然缓缓移动着如雾如纱的无边的蛛网……
这可是从来,至少是我没听说过的,旷野山水之经典的诗情画意之外,一个自然界的奇观!
我们只在《牡丹亭》里见过“袅晴丝”,那不过是虫类(主要是蜘蛛)结网吐的一根丝在风中摇曳,哪见过这样铺天盖地,能从此岸延伸到彼岸,蛛网结成了阵啊!
在巴乌斯托夫斯基另一短篇小说《水彩颜料》里,也写到一个雨后的早晨,门外是一片明艳的秋光——九月的天空和太阳发出的那种特殊的光的背景上:
蜘蛛网在湖面上飘飞,草地上的每张黄叶都被秋光照得熠熠发亮,有如青铜铸品。风儿送来阵阵林木的苦味和衰草的气味。
(《巴乌斯托夫斯基散文新译》潘安荣译,百花“外国名家散文丛书”,2005版,27页)
这两段有关的描述,都没告诉我们,这些结成阵势的蛛网,在秋季迁飞,该是迁往温暖的南方?明年开春还回来吗?自然,那应当去问动物学家,巴乌斯托夫斯基也弄不清了。
于是我想,苏联战时歌曲《喀秋莎》里唱的,“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河上飘着的,那是雾,或者也是正在迁飞的蜘蛛网?
而《我所度过的时光·周有光百年口述》,这本五百多页的大书,其中有一小节涉及宁夏和大雁,也说到一件闻所未闻的事情。
大雁,或称鸿雁,从两千年前的《诗经》,就进入文人笔下,雁阵横秋,边秋一雁声,都是诗赋名句。雁足传书这令人感激的佳话,且使“鱼雁”成为书信的代名。“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在古代曾是告诫人们珍惜名节的格言(在特定年代又是批判“名利思想”的口实)。
周有光先生(下文从俗称周老)回忆他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在宁夏平罗干校时,因30里外有个大芦苇荡,是数以万计的大雁春秋都要飞过的一个中转站,周老到干校后已经不失眠了,但仍然能在夜间听到这种“雁声”。据干校夜间巡逻的年轻人说,万一惊动了夜里的大雁,雁哨警觉,就叫起来报信,“这个叫声在(相距30里的)床上隐约能听得见”,二线放哨的大雁也叫起来,叫声更大,雁群被唤醒,“所有大雁都叫起来了,上万只大雁在叫,哎哟,声震天空,可怕得很”。如果进一步惊动了雁群,比如巡逻的人拿电筒一照,“这一照啊,事情坏了,大雁都飞起来了。大雁飞起时翅膀拍的声音,据他们来讲,真是震天动地”。
这经历,成万的大雁群体的动静,固然我们没经过,但也还不难想象。可大约这年秋天,干校有一天通知早晨四五点钟到广场集合,听“形势大好,不是小好”的报告。那里温差大,早晨像冬天,中午就像夏天。周老怕十点多钟太阳毒,戴个大草帽去,防晒也能防雨。谁知正在报告过程中——
一大群大雁飞过我们头顶,大雁之多,真是密密麻麻,披天盖地。大雁在空中是有指挥的,一只领头的叫,其他的也都叫。有的时候大雁排成“一”字形,有的时候排成“人”字形;有的时候是很多“人”字形排在一起。这群大雁飞到我们头上时,有一只大雁一声怪叫——这个叫声跟我们平时听到的不一样,所有的大雁都开始拉屎了。它们拉大便都是集体化的,可见大雁的军事化程度,比我们集体化程度高得多。有意思的是,这一声“拉屎”的命令,大便像下雨这样下下来,我帽子上全是大便,我的帽子遮不到我的全部肩膀,所以肩膀两边上全是大便。由于我戴了这个帽子,所以我身上大便很少,其他人就狼狈不堪了,不仅衣服上是大便,头发里也是大便。这个大雁的大便落到头发里,很难洗。这是一个奇怪的遭遇,这件事情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周老把这一节题为“大雁粪雨的奇观”,对他来说也真算是“百年一遇”的奇遇。长住大城市的我们,现在连大雁(不管是群雁还是孤雁)都看不见了,听着自然稀罕,只不知像地广人稀却有水草的地方,大雁南来北往常经过逗留的地方,是不是有人遭遇过这样有意无意的“恶作剧”?
说是恶作剧,就似指控其有意为之。大雁会不会是故意,恐怕也只好等通晓鸟语的公冶长一流人物来向它们调查了。
这件事,真的跟我们几千年来对大雁的传颂大异其趣。不过,再一想,第一,历史和科学证明大雁绝非害鸟。第二,它像人一样,也是生物,吃喝拉撒睡乃出自本能,无可指责,也许倒是作为人的我们该有些许歉意,因为干校之设,夜巡之防,多少干扰了它们的正常生活秩序。第三,人既自诩为万物之灵,照例不能过高估计鸟类的智商,尤其不必把它们设想为睚眦必报。甚至它们也未必把粪便视为污物,有意泼你一身,所以,发生这样的事情,多半由于人和鸟不同,人类和鸟类之间缺乏沟通,即使那领头雁在不适当的时间、不适当的地点发布了不适当的大便口令,多半也是出于偶然。
我这样为大雁辩解,因为我实在不愿意让这件偶发的事件破坏我对大雁多年的好感。不说别的,我早年就用过笔名“雁翔”呢。
正好在今年《四川动物》增刊《大熊猫》总第37期上,看到参加中国第四次大熊猫调查的一篇报道,在甘肃地震带上活动的“四调”队员调侃自己:“我们是光荣的拣屎队员!”他们在芦山大川铜厂河一带,不断拣到熊猫的粪便,这表明大熊猫依然在震后存活,并且消化正常,他们兴奋之余,要扩大战果,下到悬崖才发现无路可走,夜黑雨大路滑,几乎遇险。这就是他们“‘拣屎队员’的苦与乐”!可见,熊猫屎成为“四调”队员标的之物,是因为熊猫的“稀为贵”;相形之下,大雁的“粪雨”倾盆而下,就只能累及大雁的令名了。
可见世间万物万事是复杂的——这又是一句正确的废话。
这两段文字所写的俄罗斯和宁夏,也都是凉快的地方,这么一想,夏夜里似乎又添了几许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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